她忙眨了眨眼,將那點濕潤逼回去,望著陳硯笑道:“傻弟弟,阿姐在這兒一切都好。夫君待我敬重,陸家雖規(guī)矩多些,卻也沒誰輕慢了我。一家人本就該相互幫襯,如今能讓你在京中安心念書,阿姐心里頭高興還來不及,從沒想過要你回報什么?!?p>所以,盡管好好地念你的書,施展你的抱負,不必去想那么多,也不必在一開始的時候就給自己的身上加那么多的重擔(dān)。
她這話坦誠,分明是說從未將他當(dāng)作日后可倚仗的勢力。
陳硯卻搖了搖頭,指尖在茶盞沿輕輕摩挲著:“阿姐不知,自進了白鹿書院,我才曉得天地之大。同窗里有世襲爵位的勛貴子弟,也有才情橫溢的寒門俊彥,見得多了,才知自己從前就像坐井觀天的蛙,差得遠呢。”
比起同齡的,他認識的那些同窗們,他其實已經(jīng)走得很遠了,有嫁入高門的阿姐幫襯著他,他自己也算是有才能的,否則他的師父又怎會在一眾學(xué)子中,單選了他去呢?
但正是因為他見得更多,才深知人外有人的道理。
他抬眸看向婉茵阿姐,目光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(zhí)拗與銳氣:“從前只知貴族高不可攀,如今才明白,世族與庶族之間的鴻溝,哪是一代人能填平的?可總得有人一代接一代地往前趕。阿姐既嫁進了陸家,成了這京中貴眷,我這個做弟弟的,又怎能原地踏步拖你后腿?”
他要變得足夠強,強到能堂堂正正站在阿姐身邊,讓旁人提起陳家時,不再只當(dāng)是依附陸家的小門戶。
這念頭在他心底盤桓了許久,此刻說出來,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(dān),只覺得前路雖遠,卻也明晰。
陳稚魚望著他眼里的光,忽然說不出勸慰的話來。她知道,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,有了自己的心思與擔(dān)當(dāng)。她只伸手,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:“既如此,便好好去闖。阿姐永遠是你后盾。”
人往高處走,原是天性使然,誰又甘愿困于泥濘,讓日子一日差過一日?
她這兩個弟弟,各有胸中丘壑,并非那等安于現(xiàn)狀、甘居人后的性子。一個沉穩(wěn),埋首書卷只為胸中抱負;一個銳進,縱是年少也藏著向上攀爬的志氣。
這般有追求的模樣,倒讓陳稚魚放下心來——他們既知前路要自己闖,便不會耽于安逸,更不會辜負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。
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,暖茶入喉,熨帖了心底的波瀾。
……
歇了半盞茶的功夫,陳稚魚便帶著陳硯往慕青院去請安。
陸夫人正歪在軟榻上翻著佛經(jīng),見他們進來,雖抬了眼,那目光卻有些空茫,指尖捻著的佛珠也停了半拍,才慢悠悠道:“來了?!?p>陳稚魚扶著陳硯行了禮,陸夫人淡淡應(yīng)了,問了幾句陳硯在書院的學(xué)業(yè),話里總像隔著層薄霧,心思顯然沒在這上頭。
陳稚魚瞧著不對,也不多叨擾,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辭,陸夫人只揮了揮手,連送出門的意思都沒有。
出了慕青院,陳硯也瞧出這位長輩的心不在焉,在阿姐耳邊小聲問了句:“阿姐的婆母一直都這樣嗎?”
陳稚魚愣了一下,見他誤會了,忙道:“別多想,婆母以前不是這樣的,想是年關(guān)將至。府上事情多,應(yīng)是被別的事忙了心神?!?p>陳硯就不再多問,他知道,阿姐說沒事,那就是沒事。若是陸家的長輩當(dāng)真對自己有看法,阿姐定會提醒他的。
畢竟,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親姐弟。
陳稚魚又帶著陳硯往方夫人住的偏院去。
方夫人比陸夫人熱絡(luò)得多,老遠就聽見她笑著迎出來:“我正念叨著你呢,這就來了?!崩愔婶~的手往里走,又上下打量了陳硯一番,“這便是你常說的小弟吧?瞧著真是一表人才?!?p>陳硯感受到方夫人的熱絡(luò),也知她是方通判的親妹妹,忙躬身行禮,方夫人笑著挽了他的手往屋里讓,桌上早已擺好了新沏的雨前龍井和幾碟精致點心,足見用心細致。
只是坐下沒多久,說了沒幾句話,陳稚魚便見她笑意淡了,端著茶盞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杯沿,眉宇間那點愁緒像化不開的墨,在眼角眉梢暈開。
在方夫人面前,陳稚魚向來自在些,又見她這模樣與陸夫人如出一轍,便忍不住輕聲問道:“方才去給婆母請安,見她似有心事,如今瞧二娘也是這般,莫不是府里出了什么要緊事?”
方夫人聞言,長嘆了口氣,將茶盞往桌上一擱,仿佛就等她先問呢,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:“還能有什么事?都是為你那個好妹妹,這幾日愁得我頭發(fā)都快白了,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了?!?p>一旁的陳硯聞言,悄悄挺直了脊背。
他初來乍到,對陸家的人和事都陌生得很,阿姐素來不多言,他也不好多問,此刻聽方夫人說起“家私”,又見她待阿姐親厚,顯然沒把自己當(dāng)外人,便凝神細聽,眼底滿是好奇。
方夫人提起陸茵,陳稚魚心頭便明了——定是為她與太子的婚事煩憂。
她輕輕嘆了口氣:“這事由婆母拿主意,我一個做兒媳的,實在不知能幫上什么忙。”
方夫人望著她,緩緩搖了搖頭,眼底的憂愁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甸甸地壓著。
她長舒一口氣,聲音里帶著化不開的悵然:“莫說你了,便是我這個親娘,如今也束手無策。誰讓她是陸家的嫡女呢?自打投生在這門里,許多事便由不得自己了?!痹捳Z中滿是心酸無奈,還有一絲她藏著的自責(zé)之感。
陳稚魚聽著這話,心頭微微一澀。
方夫人雖是陸茵的生母,可在這等級森嚴的侯府里,嫡女的婚事終究要由主母定奪,她這個生母縱有萬般心思,也只能藏在心底。
那話里的委屈與心酸,像細密的針,輕輕扎著人。
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勸慰,只端起茶盞遞過去:“事總有解決的法子,不是說皇后那邊還沒成事嗎?這件事萬一不成……二娘,我知您的心意,您定是不想讓妹妹去皇宮里。”
方夫人接過茶盞,卻沒喝,聽了她的話,眼睛微潤,只望著裊裊升起的熱氣出神,半晌才低聲道:“皇后那邊催得緊,偏此事在圣上那里,還不一定能成,兩邊兒都想好,又想激進刺激一下,又怕惹了圣上不快,這件事,磨蹭著磨蹭著,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去,再緩兩年?呵呵,皇家婚事難成,這左右為難的,委屈的是我的孩子……”
陳硯在一旁靜靜聽著,這才明白陸家的愁緒來自何處。
原來這高門大戶里,連嫡女的婚事都這般身不由己,倒比尋常人家多了不知多少牽絆。
他偷偷看了眼婉茵阿姐,見她眉宇間也染了些憂色,便知阿姐在這府里,想必也有許多不為人知的難處。
方夫人的憂心并非多余。這樁婚事牽連著皇家顏面與陸家榮辱,明里暗里皆是博弈,可到頭來,若真有什么差池,被磋磨的還不是陸茵這個女兒家?
外頭早有風(fēng)聲,說陸茵是內(nèi)定的太子妃,可圣意一日未決,這事便一日懸著,像根細絲線,吊得人日夜不安。
這般耗下去,最是磨人。京中適齡的世家子弟,誰會將目光放在一個“準太子妃”身上?若將來婚事不成,陸茵的年紀拖大了不說,少不得要被人背后指點,說她是被皇家厭棄的,那時再想尋個合心意的人家,這些過往便都成了旁人拿捏的把柄,處處受制。
陳稚魚想到這里,只覺得后宅女子的命運,總像被無形的線牽著,看似風(fēng)光,實則身不由己。她望著方夫人鬢邊新添的幾縷銀絲,輕聲道:“二娘也別太愁了,或許過些日子,圣上便有旨意了呢。”
這話雖輕,卻也只能這般安慰。方夫人苦笑一聲,點了點頭,眼底的憂慮卻未減分毫:“但愿如此吧……”
……
坤寧宮的檐角壓著薄雪,殿內(nèi)卻暖得如陽春。
皇后侍立在榻邊,看著剛下朝的皇帝解了朝服躺下。昨夜圣上留宿在此,夫妻二人久違地共宿一榻,只是這溫存里的緣由,她心里明鏡似的——前兩日與貴妃拌了嘴,他這才挪步到她這處來。
換作從前,這般帶著賭氣意味的恩寵,只會讓她覺得屈辱??扇缃?,太子早已長成,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依附帝王垂憐的女子。這些冷待與敷衍,于她而言,不過是過眼云煙罷了。
妝鏡里映出自己沉靜的面容,她取過胭脂,細細抹了點艷色在唇上,添了幾分鮮活氣。走到榻邊要為皇帝解玉帶時,手腕卻被他輕輕握住。抬眸望去,他眸中竟帶著幾分暖意,不似往日的疏離。
皇后唇邊漾開一抹淺淡的笑意,抬手放下藕荷色的床簾,將頭上的鳳釵一一卸下,只留一支素銀簪綰住青絲,而后緩緩躺了下去。
簾外的炭火偶爾“噼啪”一聲,簾內(nèi)卻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。她閉著眼,并不去探究這難得的溫情是真是假,只當(dāng)是尋常夫妻間的片刻安寧。
事后,帝后相擁,皇后半睜著眼眸,剛要說話,門外傳來一聲尖銳的聲響,她身子一震,抬起身半掀了簾子,見宮女哆嗦著進來,顫顫巍巍地道:“貴妃娘娘來了,說…說是久不見陛下,問陛下龍體安康!”
皇后臉上火辣辣的,這貴妃,真是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了,竟敢派人到她宮殿里來截人?
皇帝也覺不妥,加上負氣意味,只開口打發(fā):“朕在皇后這兒能有什么不好?叫她回去。”
話音剛落,外頭傳來一聲驚呼——
“不好啦,貴妃娘娘暈倒啦!”
身邊一空,皇帝披了件衣裳,丟下榻上的發(fā)妻就要走。
皇后心頭一緊,抓緊了被面喊了一聲:“陛下,關(guān)于太子婚事……”
皇帝腳步一頓,側(cè)身看過去,皇后頭發(fā)披散,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裳,眼里含著水潤看著自己,明知自己此時走是在打皇后的臉面,可又放不下外頭的貴妃,心里對她一時起了憐憫和心軟。
猶豫兩息,最后說道:“挑個日子,讓陸家?guī)е呛⒆舆M宮瞧瞧?!?p>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