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彬徹底沉默。
“你在害怕什么?”苗觚忽地問。
一時間,羅彬沒回答,他發(fā)現(xiàn)躺在下邊兒的戴濟,正在看他,用空洞的眼眶看他。
半張真正皮包骨頭的臉,沒有了任何表情。
另外半張臉似乎是在笑。
就像是笑他不自量力,笑他要以卵擊石。
轉(zhuǎn)身,羅彬往回走。
長時間的追趕,讓體力消耗得厲害,羅彬小腿肚子都一直在轉(zhuǎn)筋。
離開了一段距離,羅彬才喘了口氣,說:“毒傷不了方士,刀劍難以戳穿他們的皮肉,他們應該是類似于邪祟的存在,可很怪異,鎮(zhèn)物對他們沒有更多的效果,和對付尋常人一樣。”
“他們……就像是沒有罩門和短板?!?/p>
“一個戴濟就讓我們用盡渾身解數(shù),難以想象,戴志雄的實力究竟有多高,難以想象,這地宮之中方士究竟有多強。”
羅彬極其復雜。
“怕了么?”苗觚再問。
先前一句,是問羅彬害怕什么。
這一句怕了么,則又是另外的意義了。
羅彬再度沉默,沒有回答。
“如果你覺得,現(xiàn)在不想去涉險,跟我走吧,進千苗寨,籌備人手,取回噬精蠱?!?/p>
“你需要一段時間沉淀,你令我很滿意?!?/p>
“假以時日,當你養(yǎng)出更多蠱蟲,剛才那種人在你面前,沒有叫囂的資格?!?/p>
“假以時日,你再進那地宮,也無人能將你怎樣?!?/p>
“他們是有弱點的,你先前弄出的撞鈴聲,直擊意識深處,他們有體魄,卻沒有相應強橫的內(nèi)在?!?/p>
“你只是需要更多的準備?!?/p>
苗觚的語氣很是和藹。
羅彬閉眼,重重吐了口濁氣,卻搖搖頭。
“當初如果我往前走幾步,黃鶯就不會被戴志雄帶走了?!?/p>
“柜山前,我已沒有辦法?!?/p>
“今日我來了,若在門口又走了,恐怕再無救黃鶯的機會?!?/p>
“甚至,我對戴志雄徹底失去了勇氣,以后面對戴志雄,也只會一潰千里?!?/p>
“他絕對是有圖謀的。”
“他也知道我來了?!?/p>
“等他知道戴濟這個下場,我也相當于徹底將他得罪,只能趁著他還不知道,沒反應的時候,給他一個措手不及?!?/p>
“否則,胡進和黃鶯在他手中,始終是一個把柄?!?/p>
羅彬這一番話,經(jīng)過了深思熟慮。
是,他很想任何事情都求穩(wěn)。
可事實上,即便他努力去做,也無法穩(wěn)。
穩(wěn)代表著碾壓一切,代表著絕對實力,也代表著在那之前,要忍受一切。
個人方面的東西忍得住。
有些東西卻忍不住。
“絕境求存嗎?”苗觚的頭貼近羅彬臉頰。
先前他是一副苦口婆心勸導的模樣,此刻,他微微張著嘴,臉上竟然浮現(xiàn)出一絲期待。
就像是有兩種極端的思維。
羅彬要走,他理解。
羅彬不走,他興奮。
“蠱,便在絕境求存?!泵珲鋈秽骸澳悴粌H僅是個好苗子?!?/p>
羅彬心頭突突猛跳。
一時間,信心上涌了。
手中這么多法器,先天算傍身,還跟著一個苗觚。
難道還不能在戴志雄不知道的情況下,進地宮一趟?
他又不是要找戴志雄拼個你死我活。
最主要的是,就算他不去,那也走不掉,只能困在這垣局風水中,等待戴志雄發(fā)現(xiàn)之后,再下網(wǎng)將他捉住,他必須撕開一條口子,才能離去。
返回的路走得不算太快,羅彬需要休息。
等終于回到先前山腰的位置時,天都亮了。
一側林間走出兩女,正是苗緲和胡杏。
最初兩人針尖對麥芒,此刻相互間也沒了敵意,瞧見羅彬,她們都松了一大口氣。
苗觚從羅彬身上下來,鉆回了苗緲背簍的瓦罐壇子中,苗緲小心翼翼地蓋著蓋子,封上背簍。
羅彬和二女點頭,隨后取出羅盤,通過指針定位,很快來到一處山壁的位置。
地面很多細碎的石子,果然,羅彬發(fā)現(xiàn)一處,有著八枚石子,看似和周圍一樣,當羅彬清掃掉其余石子后,那八枚石子一動不動,是固定在這里的。
手指捏住一枚石子,開始推動位置,最初有些頓挫感,隨后變得絲滑。
很快,八枚石子都換了個位置。
沉悶的聲響自眼前傳來,一道石門,緩緩打開,這石門寬度大約兩米,厚度得足足有一米,開啟的高度在兩米左右。
這哪兒像是一道門,根本就是一塊巨石!
先前羅彬?qū)ふ也樘降臅r候,是敲擊過山壁的,他知道能利用空洞回響聲來判斷里邊兒是否有神道。
可如此厚的石頭,怎么可能還有回響?若不是戴濟說出怎么進地宮,羅彬是的的確確,找不到門路的。
門內(nèi)光線幽暗,能看見地面十分平坦,鑿出某種花紋,兩側往里凹陷,有著許多造型古樸且怪異的石獸。
這就是神道的特征,越是地位崇高的人,鎮(zhèn)墓獸就越多。
“我?guī)е缋蠣斪舆M去,你們兩個在外邊兒等我?!绷_彬心頭突突直跳,沉聲說。
“太危險了,不行!”苗緲當即搖頭。
胡杏沒吭聲,徑直要往里走。
羅彬抬手,一把抓住胡杏肩膀,他力道很大,胡杏吃痛的哼了一聲。
“要想活著出去,就聽我的話?!绷_彬干脆利落。
胡杏扭頭,眼神顯得極為倔強:“你一個人,怎么可能保證自己安全?”
苗緲抿著唇,怔怔看著羅彬。
隨之,她又緊咬著唇瓣,才取下背簍遞給羅彬。
“很多時候,我都是一個人,你已經(jīng)起到相應的作用了?!绷_彬回答。
他接過背簍,背在肩頭,再道:“或許,你應該學一下苗緲姑娘,不要逞強?!?/p>
“我逞強?”胡杏眼珠都瞪大。
羅彬不多做解釋,直接進了神道。
胡杏還想跟進來,苗緲側身擋住了她。
“喂,你能不能聽一點話?!?/p>
苗緲語氣都略嚴肅。
沉悶的聲響,是神道門緩緩關閉。
光線,正在消失。
這段時間的接觸,羅彬也算差不多了解胡杏和苗緲的性格了。
胡杏任何事情,都覺得自己可以,能行,是個堅韌女子。
苗緲雖說刁蠻了一些,但聽話的時候,的確聽話,說了緣由,哪怕這緣由不夠合理,她一樣會聽。
當神道門徹底閉合,黑暗徹底籠罩。
啪嗒一聲,是羅彬打開了隨身的手電筒。
光束不能照射出去太遠,大概只有身前一兩米。
挪動方向,電筒照向右側。
內(nèi)凹的洞壁中,立著一個兩米高的鎮(zhèn)墓獸像。
石像遠不止一個,只是說,羅彬只照了一個而已。
寬大的耳葉,長垂至胸前的鼻,長牙彎曲上翹。
這是一頭象形獸像。
地宮不是簡單的地宮,如果這樣走進去,一樣是表象,真就是進一個地宮里邊兒。
羅彬的手指,摁在了長牙頂端。
觸感略冰涼,又帶著一絲怪異的溫潤。
羅彬這才反應過來,這是真的象牙,鑲嵌在了石像上?
指尖本身是有傷口的,血溢了出來,羅彬在象牙上涂抹。
隱隱約約感受到了紋路,這象牙上也有符,肉眼本身不可見,觸碰才感受,涂抹了血之后才顯得清晰。
忽然,光線亮了起來。
沒有任何緩沖,沒有任何預兆,整條神道都有了光。
羅彬關了手電筒。
光源來自于每兩個鎮(zhèn)墓獸之間延展出來的燈盞。
這燈盞極大,里邊兒裝滿了油脂,燈芯不算太大,可這種燈多了,一樣能驅(qū)散暗沉。
進來了么?
這才是深層的地宮,才是六術方士盤踞之地!
閉眼,羅彬靜靜感受。
一絲絲感知,變得清晰起來。
其實最開始羅彬到這里的時候,就想利用情花果之間的感知找到上官星月,算是另辟蹊徑。
結果垣局之中完全感受不到上官星月的存在。
羅彬就知道,是因為這里的風水問題。
如今真進了地宮神道內(nèi),那股感知便清晰許多。
這證明了戴濟沒有騙他。
……
……
“星月,你怎么出神了?”
戴志雄忽地問。
四周都是立柜,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盒子。
旁邊的爐子正在冒著微微火光。
上官星月正站在桌前,一手握著藥舂,一手握著搗藥杵。
她本身在研磨藥石,很是認真。
這一瞬,她呆呆看著前方,一動不動。
上官星月心里很茫然啊,又帶著一絲絲震驚。
她怎么感覺到了師弟的出現(xiàn)?
師弟,居然來了這里?!
師弟,來找她了嗎?
就這么一瞬,上官星月又內(nèi)心清醒了一些。
羅彬不是來找她的。
只有可能是來找胡進以及黃鶯。
“我沒事,師尊,我只是忽而想到了一個人?!?/p>
上官星月繼續(xù)舂藥,語氣和神態(tài)都顯得很溫和,和先前如出一轍。
她,拜師了。
上一次,戴志雄說過,她想離開,就可以離開。
她離開了。
不是真的走,不是丟下黃鶯和胡進。
她是想看看,戴志雄是真心實意,還是騙她。
被送出地宮后,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身處一個垣局中。
她走下主山,進了魯邸村。
她看見了關口,走出去就離開了垣局。
然后她回來了。
她知道戴志雄不是騙子,是真的看中她。
她的確需要變得不同。
單純先天算,她一輩子都不能改變什么,她想要肅清柜山,想要再立起先天算的大旗,想要清理門戶,就必須得有更厲害的手段。
戴志雄就是最優(yōu)解。
拜師之后,戴志雄果然開始教她方術。
她也明確提了,能不能將黃鶯和胡進放走。
戴志雄也告訴了她不能,這是代價,黃鶯活命的代價,胡進活命的代價。
還有,地宮的秘密不能被先生傳出去,否則普天之下,太多人覬覦他們方士練出來的丹!
這很危險!
戴志雄還說了,他知道黃鶯和胡進一直想走,更知道,他們兩人的思維方式已經(jīng)極端了,認定這里有問題,可方士煉丹,本就用盡天下各種物料,陳尸又叫做蜜人,本身就是一味主料。
因此,這是他們的偏見。
如果這種方式有問題,那不就說明歷朝歷代的王侯將相有問題?問題本身是不存在的,是人看待問題的方式不一樣。
在退一萬步說,人本身是無中生有,用陰陽學說來斷,人本質(zhì)上是循著生氣而生,汲取了陰陽物質(zhì),有了體魄,養(yǎng)出二五之精,人死之后,二五之精散去,軀殼被煉丹,也相當于還于陰陽萬物,這是一個輪回。
上官星月被說服了。
這道理很深邃,又很直白。
一鯨落而萬物生,不就是如此?
“你想到了誰?”
“是秦天傾,或亦袁印信?”戴志雄問。
話語間,戴志雄余光掃過長桌右側邊緣,那里立著七盞燈,他尤其看著第三盞。
“是師弟。”上官星月回答。
戴志雄面上不經(jīng)意有一絲笑容,才說:“嗯,羅彬那人,心思雖說深沉了一些,但不可否認,是個苗子,他有自己的路,你不應該多想他?!?/p>
“我命戴濟去取一個極好的蜜人了,你需要沉浸精神,屆時不能浪費了好藥石。”戴志雄再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