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王一路疾行,衣袍下擺還在滴水,所過之處,宮人無不屏息垂首,被他周身駭人的戾氣所懾。
他徑直闖入皇帝寢宮,內(nèi)侍還未來得及通傳,便被他一把推開。
殿內(nèi)燈火通明,皇帝正靠在軟榻上,面色帶著幾分病態(tài)的蒼白。
看見平王突然闖進來,他的眉宇間出現(xiàn)沉沉的倦怠與不悅。
“深更半夜,擅闖朕的寢宮,成何體統(tǒng)!”皇帝的聲音帶著久病的沙啞,卻不減威嚴,“鬧什么?”
平王撩袍,直接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,水漬在他膝下暈開。
他赤紅著雙眼,將長公主如何收買宮女散布寶惠死訊、如何故意調(diào)走所有太醫(yī)之事,一字一句,帶著徹骨的恨意控訴出來。
“……她明知母后病重,受不得刺激,卻行此歹毒之事,其心可誅!求父皇嚴懲長公主,給母后一個公道!”
皇帝沉默地聽著,臉色鐵青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榻邊的龍頭扶手。
半晌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:“宮女嚼舌根的事,查無實據(jù),未必就是你姑姑指使?!?/p>
“至于太醫(yī)……她頭疾發(fā)作,痛苦難忍,調(diào)用太醫(yī)也在情理之中,你母后的病,”皇帝頓了頓,目光掃過平王緊繃的臉,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又不是你姑姑造成的?!?/p>
平王猛地抬頭,狹長的鳳眸里血色更重。
他聽出來了,父皇在偏袒,在用那套慣用的平衡之術(shù)和稀泥!
“父皇!”平王的聲音因極力壓抑憤怒而顫抖,“您真的覺得長公主這么做是對的嗎?您對得起母后和九妹嗎?她們一個是您的妻子,一個是您的女兒??!”
“放肆!”皇帝臉色一沉,聲音陡然拔高,“你敢這么跟朕說話!”
平王胸中積壓的悲憤與失望如同火山噴發(fā)。
他非但不退,反而挺直了脊背,聲音粗重:“九妹出嫁,她做不了主!為了大燕和北梁的和平,您讓她嫁她就嫁了!”
“千里迢迢,她毫無怨言!走的時候怕母后傷心,連一滴眼淚都不敢掉!”
“而今,連她的生死大事都可以被人拿來當做刀子,一遍遍地捅母后的心窩!父皇,您真的覺得沒問題么!您還有心么!”
“混賬東西!”皇帝勃然大怒,猛地抓起榻邊小幾上還未用完的藥碗,狠狠朝著平王砸去!
平王不閃不避,任由那溫熱的藥汁和瓷碗碎片濺落一身。
漆黑的藥汁沿著他濕透的衣袍往下淌,混著之前湖水的痕跡,狼狽不堪。
“滾!給朕滾出去!”皇帝氣得胸口劇烈起伏,喘息聲粗重。
“兒臣不走!今日父皇若不嚴懲長公主,給母后一個交代,兒臣就跪死在這里!”平王梗著脖子,寸步不讓。
殿內(nèi)氣氛劍拔弩張,空氣仿佛都凝固了。
就在這時,蕭賀夜大步走了進來。
他先是掃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平王,又看向盛怒中的皇帝,神色冷靜如常。
他躬身行禮,聲音沉穩(wěn):“父皇息怒?!?/p>
皇帝余怒未消,冷哼一聲。
“你又來干什么!”
蕭賀夜直起身,目光平靜地看向皇帝:“父皇,四弟情緒激動,言語冒犯,確是不該,只是母后病重,他心情憂急,也是情理之中?!?/p>
“但兒臣以為,眼下有一事,比追究姑姑是否故意更為緊要?!?/p>
他微微一頓,成功吸引了皇帝的注意。
蕭賀夜繼續(xù)道:“父皇近來圣體亦欠安,太醫(yī)院需隨時聽候傳召,姑姑卻將今夜所有值守太醫(yī)盡數(shù)召離宮中,若父皇此時突發(fā)不適,需要太醫(yī)急救,該當如何?”
“宮中豈可一刻無醫(yī)值守?此例一開,日后若有人效仿,父皇的安危,又將置于何地?”
皇帝臉上的怒容微微一滯,眉頭漸漸蹙緊。
他之前只想著平衡與安撫,卻忽略了這最要害的一層。
他自己的安危至關(guān)重要!
長公主此舉,確實僭越,甚至可說是大不敬!
她以為皇宮是她的么,太醫(yī)院里的值守太醫(yī),她想召走就召走?
蕭賀夜的話,像一盆冰水,澆熄了皇帝部分的怒火,也讓他清醒了幾分。
他沉吟片刻,再開口時,語氣已緩和許多。
“夜兒所言有理,傳朕口諭,命所有太醫(yī)即刻返回宮中待命,不得有誤!長公主……待她身體稍愈,令她親自入宮,向皇后賠罪。”
這個懲罰,在皇帝看來,已是給了皇后交代,也全了長公主的顏面。
“賠罪?”平王猛地抬頭,眼中盡是難以置信和滔天的屈辱,“母后都被她害得險些喪命,而她只是賠罪?這算什么懲處!”
“混賬東西!”皇帝勃然大怒,猛地自榻上坐直身體,因動作太急而引發(fā)一陣劇烈的咳嗽。
他臉色由白轉(zhuǎn)紅,指著平王的手都在微微顫抖。
眼看著皇帝左右環(huán)顧,像是在尋找東西要砸在平王身上,蕭賀夜微微側(cè)身,不動聲色擋住了皇帝半個視線。
皇帝嘶聲怒罵:“逆子!你是在指責朕昏聵無能,還是在詛咒朕薄情寡義?”
“朕看你是被皇后寵得不知天高地厚,連君臣綱常、父子人倫都忘得一干二凈!朕還沒死呢,這江山社稷、后宮前朝,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,妄加評判!”
不等平王說話,蕭賀夜拱手:“父皇息怒,四弟實在是為母后的事著急的昏了頭,兒臣與四弟先行告退。”
說罷,他幾乎是強行將還要掙扎理論的平王從地上拽了起來,半拖半拉地將他帶走了。
殿外夜風凜冽,吹在平王濕透的身上,帶來刺骨的寒意,卻遠不及他心中冰冷的萬分之一。
平王一把推開蕭賀夜,兩人沐浴著冷淡的月色,站在白玉階上,如同對峙般。
平王雙目赤紅:“誰要你假好心?那不是你母后,你便不著急么!”
蕭賀夜眸色黑冷的看著他。
“你知不知道,你今天闖入父皇寢宮,逼他做選擇,罪同謀逆?”
“我討要的是公道!”
“你是發(fā)泄了,可你做的事,是親者痛仇者快!一旦有人以謀逆的罪名上奏彈劾你,今天跟你一起在鳳儀宮的許靖央,她也逃不掉追查和責罰!”
蕭賀夜一聲低冷呵斥,將平王的理智拉回來幾分。
平王頓了頓,看向他,只聽蕭賀夜說:“如果不是為了她,本王何必管你,你沖動犯下的苦果自己吃就罷了,卻要連累她?你知道她一路走到這個位置,有多么不易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