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朝會,近幾次朝會,氣氛很是壓抑,朝臣們按部就班上奏,草草走完流程,便等著告退散朝,各自回衙。
究其原因,還是那稅改惹的禍。
朝臣們錢關(guān)吃緊,心情自然不佳,奈何他們不敢忤逆朱元璋,便只能悶不吭聲,以沉默作無言的抗議。
今日的朝會依舊如此,依慣例匯報完各地時政,眾朝臣便已做好告退準備,但,等了許久,遲遲沒能盼來那句“有事啟奏,無事退朝”。
朱元璋在處理完最后一件時政要務后,沉默了片刻,繼而環(huán)首四顧。
他目光中頗有審視意味,似是可以提醒在場之人提緊心神。
如此作派,顯然這場朝會尚未結(jié)束,他接下來還有話要說。
朝臣們趕緊屏氣凝神,繃直了身子,同時心中已在猜測接下來要議的政事。
果然,朱元璋稍作歇整,便開口發(fā)話道:“近日,咱收到地方奏報,了解到一件從未關(guān)注之事,據(jù)那奏報中說,我大明各地府縣鄉(xiāng)鎮(zhèn),但凡鄉(xiāng)紳富戶,家家戶戶均蓄養(yǎng)私奴,并以此為榮,爭相競比?!?/p>
朱元璋所提之事,竟是朝中之人都已司空見慣的蓄養(yǎng)家奴,這原本不是件大事,但凡在場之人,哪一個家中沒有奴仆?
可聽朱天子那口氣,他似對這風氣很不滿意。
朝臣們不由蹙眉,這養(yǎng)奴之事自古有之,雖說上不得臺面,但確已是約定俗成的慣例,難不成,朱天子是想打壓這蓄奴之風。
便在眾人猜度之時,朱元璋又接著道:“我大明開國不過九年,竟已蓄奴成風,如此風氣斷不能漲,難道我大明也要像那前元一般,將天下百姓分為三六九等嗎?”
他的口吻甚是嚴厲,面色也極為凝重,似在他看來,這蓄奴之風已成了影響朝綱穩(wěn)定的大事。
見朱元璋如此態(tài)度,朝臣們心下已暗道不妙。
看來,朱天子不光是要打壓蓄奴之風,他壓根是想徹底廢除奴籍,摒除蓄奴之事。
果不其然,朱元璋環(huán)視一周,繼而又道:
“是以,咱決定,從即日起廢除奴籍,嚴禁買賣人口、蓄養(yǎng)私奴,我大明朝自上而下,均不許蓄養(yǎng)私奴,至于現(xiàn)有的奴仆,其買賣契約俱不作數(shù),自此以后,若再發(fā)現(xiàn)有人偷偷蓄養(yǎng)私奴,定嚴懲不貸!”
這話一出,當即在奉天殿中掀起滔天大浪,人人驚得瞠目結(jié)舌,一時難作反應。
陛下這回,玩這么大?
這蓄奴制度流傳千年,說廢就廢?
不光禁止蓄奴,就連從前買來的奴仆,也要放籍還良?如此說來,他們府中的奴仆,不也得統(tǒng)統(tǒng)放歸?
對于這一政令,朝臣們自是一百個不愿意,他們府中田地離離不開奴仆,若廢除奴籍,就得再花重金雇人幫傭。
此前的稅改已讓他們損失一大筆財產(chǎn),這若再為奴仆之事花錢,可不得傷筋動骨?但不愿意歸不愿意,他們可不敢當眾跳出來反對。
畢竟蓄奴之事,在道義上本就站不住腳,人孔老夫子還說有教無類,他們平日所學圣賢道理,也向來講求眾生平等。
即便眾人再瞧不起窮苦人家,看不上那些泥腿子,但也無人敢站出來,挺著胸膛自稱高人一等。
你這時站出來反對,不就是在助漲蓄奴之風,支持人分三六九等、高低貴賤不同嗎?這種話,可是有違禮法綱常,有違圣賢之道的!
一時之間,眾人無從反駁,只能各自觀望,彼此苦笑,他們倒希望有人能站出來,替他們說幾句心里話。
可誰會犯這個傻?
人人都打著小算盤,卻無人敢站出來,這奉天殿倒陷入沉寂,鴉雀無聲了。
朱元璋冷笑起來,掃視群臣道:“怎么?難道諸卿對這一政令,有何看法?難道你們不支持眾生平等,不希望解救那些貧賤百姓?”
這話問出來,更沒人敢吱聲了。
誰跳出來,就是與天下萬民為敵,要遭萬人唾棄的!
眾人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后只能一齊拱手:“陛下英明!”
……
“英明?英明個啥?依我看,陛下這是犯糊涂了?他自己皇家莊子里,還養(yǎng)著一堆奴才呢!現(xiàn)下釋放那些奴仆,看誰去給他耕地種田!”
胡惟庸府中,正舉行著一場酒宴。
一干淮西勛貴心中不爽,便湊到一起借酒消愁,他們失落的原因,自是朝會上所提“禁止蓄奴”一事。
陸仲亨、費聚等人,家家戶戶都養(yǎng)著一幫奴仆,此政一出,他們自然損失頗大。
心中不滿,自然有人借著酒意大發(fā)牢騷。
向來心直口快的費聚,便正對那朱天子口誅筆伐,但作為東道主,胡惟庸卻不能容忍客人酒后失言。
將手一抬,眉頭一皺,胡惟庸沉聲叮囑:“平?jīng)龊?,莫要失言,你可知,這話若傳出去,可要招來殺身之禍!”
自知理虧的費聚沒有反駁,只猶有不甘地撇了撇嘴,嘟囔道:“咱這不是發(fā)發(fā)牢騷嘛!平白損失了一大筆銀子,還不許咱怨幾句么?”
許是知道剛剛的牢騷極不妥當,費聚臉上的猩紅醉態(tài)已漸漸退去,臉色恢復正常。
“銀子……哼!在座的,哪個不損失慘重?”
陸仲亨冷哼一聲,接過了話茬。
他痛飲一大口酒,辣得長大了嘴,哈出一口酒氣道:“先前那稅改之事,已讓咱們損失了一大筆銀子了……這會兒,又要放奴還籍……沒了奴仆,咱還得花錢雇人,這又是一大筆開銷,當真是流年不利!”
陸仲亨的這一番埋怨,當真說中了眾人心思。
酒席之上哀嘆連天,眾人各自搖頭飲酒,好不苦悶。
倒只有胡惟庸還沉得住氣,只一個勁溫聲寬慰:“事已至此,再多埋怨也無濟于事,權(quán)當破財消災了吧!”
可這不痛不癢的安撫,豈能抹平錢財損失的憤懣?
“咚!”
席間忽地傳出一聲震響,將眾人嚇了一跳。
大家回頭一望,竟是那費聚憤怒至極,將拳頭重重砸在桌上。
只見費聚面露猙獰,恨聲罵道:“別叫老子抓住那始作俑者,否則,我定要將他拆骨扒皮!”
費聚的怒罵聲震屋瓦,在場之人自然都聽得真真切切,可他所罵內(nèi)容,卻叫人聽得直犯迷糊。
陸仲亨一臉好奇:“始作俑者?你這話是什么意思?”
照說這廢除奴籍的政令,是天子所下,他話中“始作俑者”,該指的是當今陛下,可明眼人都能聽明白,他那話顯然不是說的朱天子,否則那“拆骨扒皮”之說,真要叫他平?jīng)龊畛覝缱辶恕?/p>
雖說一開始,費聚也曾借著酒意發(fā)了幾句牢騷,埋怨了朱天子。
可那時費聚滿臉通紅,全然一副酒醉姿態(tài),況且那時他頂多怨陛下是“犯了糊涂”,尚不敢說什么重話。
這會兒,費聚臉色已恢復如常,說話口吻也清醒利落很多,顯然已從酒醉中緩過神來,他怎敢用“拆骨扒皮”這樣的字眼,去議論當今陛下?
陸仲亨提出的疑問,自是眾人心中所惑。大家一齊望向費聚,指望他解疑答惑。
眼看眾人迷惑嘴臉,費聚顯然有些得意,他冷笑一聲,擺出副“眾人皆醉我獨醒”的姿態(tài),搖頭道:“難道你們都沒留意陛下的話?今日陛下提議廢除奴籍前,不還交代過,他是受了地方官員的奏報,才深感蓄奴之風盛行的嗎?”
一聽這話,眾人恍然大悟。
他們倒也記得這事,只是先前只顧憐惜自己的錢袋子,早就這細枝末節(jié)拋之腦后,這時經(jīng)費聚提醒,眾人才回想起來,這件事情背后,還有那地方官員參與。
更甚至,那地方官員才是始作俑者,才是勾起陛下動這心思的原因所在。
“對啊,竟將這罪魁禍首給忘記了!”
陸仲亨如夢初醒,登時攥緊拳頭,恨聲道:“莫叫我查出是哪個畜生干的好事,否則我定叫他好看!”
他這口氣,顯然是想尋根究底,將那地方官員挖出來了。
周遭人立時點頭:“對,絕不能放過此人!”
“將他查出來,要他好看!”
眾人群情激奮,倒也有極個別人還保有理智,就比如那御史大夫陳寧,他此刻并未飲酒,思慮要周全一些。
嘈雜抗議聲中,陳寧蹙眉沉吟,旋又提出獨到見解:“這所謂的始作俑者……會不會壓根就沒有?”
眾人正自激昂叫囂,忽聽個語氣口吻絕然不同的聲音,自都停下觀望,朝那陳寧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