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幾日,衙中并無案件,陸羽只需查看前任縣令遺留下來的衙屬案牘,核算衙內(nèi)庫存銀糧賦稅,這樣的復(fù)核工作,倒用不到那縣令大印。
是以,到了上值時分,陸羽只當(dāng)無事發(fā)生,照舊去了前衙公房。
正自翻閱案牘,卻聽見敲門聲,陸羽抬眼一看,竟是那吳森站在門口。
這吳森倒有禮數(shù),房門分明大開著,他也倒假模假式地敲門,又?jǐn)[出副恭敬姿態(tài),在門口靜候,這副虛偽做派,著實(shí)令人作嘔。
陸羽倒還沉得住氣,假笑應(yīng)承道:“吳縣丞有何要務(wù)?”
吳森笑著走近,遞上份案牘道:“知縣大人,這里是前任縣令遺留的卷宗案牘,煩請知縣大人蓋上大印,以呈刑部留底?!?/p>
此刻,吳森笑容滿面,說話輕聲細(xì)語,若是不明就里之人聽了,當(dāng)真以為他這是在呈報工作,可陸羽心知肚明,吳森正是偷盜官印的主謀,他此刻前來,有意提及大印,分明是蓄意挑釁。
心下雖有憤懣,但明面上不動聲色,陸羽輕笑道:“既是前任縣令留下的案子,緣何沒早承報上去?”
這所謂“案牘”,壓根是樁不起眼的小案子,哪有呈到刑部的必要?
可吳森有意刁難,豈會輕易作罷,他笑著“解釋”道:“前任縣令因被空印案牽連,留下了一堆事,其中大部分事我都幫著處理了,就這案子,需要縣令大人蓋印,所以才拖到現(xiàn)在,剛好陸縣令上任,那就給辦了吧!”
陸羽輕哼了聲,拿起那案牘翻看兩頁道:“這等案子,我看就沒有呈到刑部的必要了吧?”
“縣令大人,咱們身為地方父母官,怎可如此肆漫?”
吳森擺出副長者姿態(tài)道:“呈報上去是咱們這些地方官的責(zé)任,至于那刑部是否接下案牘留底存檔,就跟咱們無關(guān)了,否則日后出了紕漏,上面盤問下來,豈不是縣令大人您的錯失?”
這般教誨,乍聽來倒是苦口婆心,像是個素有經(jīng)驗(yàn)的副手對一個年輕官長的提點(diǎn),可此刻二人早已心照不宣,這教誨自然意味大變,充滿了挑釁暗示。
陸羽自知他有恃無恐,主動提及大印想叫自己主動暴露,因此更不能露怯。
將那案牘接下,丟在一邊,陸羽面不改色道:“既是如此,那先放在這吧,待本官用過大印后,自會將其呈報上去?!?/p>
這種小案子,若是呈到刑部,怕還招個處事繁縟的罪過,陸羽當(dāng)然不會理會,眼下的話,不過虛與委蛇,與吳森做場面上的周旋。
吳森眼看陸羽接下話茬,眉梢輕揚(yáng)間更露出些許得意,他幽幽捋了捋八字須,面上那陰戾笑容似已遮掩不住道:“縣令大人,您可得盡快蓋印,若是拖久了,真出了什么事,咱可擔(dān)待不住?!?/p>
“還請吳縣丞放心,若是刑部責(zé)怪下來,有什么問題,本縣令一力擔(dān)著,絕對不會牽連到胡縣丞的?!标懹鹜α送π靥?,露出凌厲的眼神,毫無愜意的說道。
“既然如此,那下官就先告辭了。”陸羽都這么說了,吳森也沒辦法,當(dāng)即轉(zhuǎn)身,大步走出堂去。
方一出門,吳森臉上的虛偽笑意迅速斂去,取而代之的則是張冷厲幽森模樣。
“哼,死到臨頭還敢囂張跋扈,且兀自故作鎮(zhèn)定吧,我倒要看看,你還能鎮(zhèn)定幾時!”
………………
深夜幽黑,江寧縣城一片靜謐。
吳森府邸,吳縣丞正安枕床上,兀自做著春秋美夢。
夢境里,他吳縣丞已然改頭換面,披上了縣令官袍,而那“前任縣令”陸羽,則因丟失官印,被押入死牢,待要處以極刑。
此刻夢境正值高潮,吳森已領(lǐng)受官府公文,正式統(tǒng)領(lǐng)這江寧縣,他正自徜徉得意,卻忽地聽見,幽遠(yuǎn)處飄來細(xì)微的吶喊聲:“走水啦,走水啦!”
這吶喊聲自遠(yuǎn)而近,漸漸清晰洪亮,而吳森也終地覺察出不對勁來,夢境中的一切漸漸化為泡影,眼前重歸幽黑。
“真他娘的,竟是個夢!”
陡然醒轉(zhuǎn)后,吳森暗自啐罵起來,卻在這時,他耳畔又傳來叫嚷聲:“走水啦!”
“嗯?”
吳森這才意識到,剛剛將他從夢境中吵醒的那叫嚷聲,并非虛幻,而當(dāng)他坐起身來,茫然四顧之際,才又聞到一股刺鼻的燒焦氣味,自院外傳來。
“怎么回事?”
吳森當(dāng)即大驚,立馬從床上爬起來,急著往書房沖去,之所以沖向書房,是因?yàn)槟敲豆儆【筒卦跁恳唤?,那可是至關(guān)重要之物,斷不能遭人發(fā)現(xiàn)。
聞聽走水消息,再嗅到那煙火氣息,吳森下意識猜測有人在他府中縱火,而嫌疑最大就是那小縣令陸羽。
偷盜官印之事,幾乎已然明牌,想那陸羽也能猜出是他吳森所為,而對方此番縱火,自然也是沖那官印而來。
“嗯,不對!”
正自要朝書房沖去,吳森霍然止住腳步,幡然驚醒,若真是那陸羽縱火,只怕對方正在暗中偷探,觀察他吳森行跡,若他此刻去書房,將那官印取出來,豈不正中對方下懷?
想到這里,吳森放緩心緒,悄步走到房門口。
既有火情,最要緊的自是保命。
吳森緩緩打開房門,探頭觀望何處失了火,這煙塵氣并不濃重,顯然這火情并不嚴(yán)重。
可當(dāng)吳森打開房門,四下張望之際,卻看不見半點(diǎn)火星,整個府邸院落幽黑靜謐,哪有半點(diǎn)走水跡象?
“走水啦!”
卻在這時,又聽得喊聲聲,自隔壁傳來。
“咦?”
直到這時,吳森才恍然大悟,敢情失火的并非是自家府邸,而是那隔壁……
“嗯?”
吳森猛地一驚,那咱這府宅隔壁,不正是那縣衙嗎?
這倒奇了怪了,原本還猜想是那陸羽縱火,卻沒想這火情竟發(fā)生在縣衙大院里,這陸羽再傻,也不至于往自家院中放火。
“難道是……”
排開這陰謀雜念,吳森心頭突又萌生個猜想,縣衙失火,那住在其內(nèi)的陸羽豈不遭中?
這念想一起,吳森再坐不住了,他趕忙跑到自家前院空地,朝隔壁張望,只見隔壁縣衙中,當(dāng)真起了紅光漫天,顯然那火勢不小。
陸羽要被燒死了?
吳森心下狂喜,趕忙搶出門去,朝向縣衙沖去。
陸羽若當(dāng)真被燒死,他吳森須得是第一個目擊之人。
興沖沖趕到縣衙,入眼便瞧見衙役們奔來跑去,搬弄著水桶救火,而那失火之處,卻是縣衙的案牘庫,并不是陸羽的居所。
火勢很是洶涌,已將那案牘庫正門燒成一片火海,可想而知這庫房之內(nèi),火勢更為猛烈。
原本吳森趕來,只想著這火勢越大越好,最好燒得昏天黑地。
可此際,他卻很是失望,這失火之處并非后衙,遠(yuǎn)威脅不到那陸羽安危。
不過既是來了,總得裝模作樣組織救火,以顯他縣中二把手的威嚴(yán)。
吳森招了招手,正要說幾句無用廢話,“動員”衙役們救火。
卻在這時,卻聽老遠(yuǎn)處傳來個熟悉嗓音:“好端端的,怎么失火了?”
只見陸羽連衣服都沒穿戴整齊,就正急匆匆的趕來,剛一走近,一看那火勢滔天,他當(dāng)即大驚道:“這案牘庫怎么著火了,我縣中重要文牘均在這庫房中,這要是被燒毀了,豈不要出大禍?”
縣衙中歷年留存的案冊文牘,以及縣中各地賬冊、籍牘都在這案牘庫里,這一把火若燒開,確會會損失不小。
陸羽稍作思量,當(dāng)即捋了衣袖,便要往那火場里沖,他這動作,倒將身邊人嚇了個半死。
那火勢如此洶涌,你陸羽身為江寧縣令,不說退到后面,怎么倒身先士卒往里沖了,這要真出了事,其他人不都跟著遭殃嗎?
“大人莫沖動?。 ?/p>
眾衙役趕忙阻攔,將陸羽拉住。
饒是吳森巴不得陸羽沖進(jìn)去救火,也架不住人多眼雜,不得不上前勸阻道:“大人,你可是一縣之主,若真出了事,下官怎么向上頭交代?”
陸羽卻將手一揮,大義凜然道道:“本官身為江寧縣令,豈能在這危急關(guān)頭退縮?”
聞言,吳森正要再作勢阻攔,卻見陸羽再次望來,拱手道:“吳縣丞,你乃縣中副官,如若本縣出事,這縣衙大事,可就交托于你了!”
這番話,說得慷慨凜然,仿佛他真要英勇赴死,將縣治重任交待下來一般。
吳森那伸出去的手,僵在了半空,他的嘴角已抑不住地上揚(yáng),卻仍在強(qiáng)作壓抑道:“大人……莫……莫要沖動啊……”
勸阻的語氣已不那么堅(jiān)決,有這好事,咱巴不得你陸縣令燒死在火場哩!
陸羽這時已從衙役手中奪過水桶,將要往那火場中沖。
吳森看得心急眼熱,恨不能推他一把,送他入火場。
卻在這時,陸羽又回過身來:“來人,將本官的大印取來!”
“大?。俊?/p>
吳森心下納悶,那官印不在自己書房里嗎?
他還來不及思索,只見朱棣已小跑著奔來,手中還托了個盒子,正是裝官印的木盒。
吳森正自迷惑,猜想那盒中是否空無一物,卻見陸羽已提著那“官印”,走到自己身邊道:“吳縣丞,這官印至關(guān)重要,干系我縣中一應(yīng)事務(wù),絕不容有失。
本官現(xiàn)將這大印交托于你,如若我死在這火場中,煩請你代我執(zhí)掌縣衙,待他日朝廷來人過問,你再替我將這大印呈上去!”
吳森仍自迷茫,手中已多了枚“官印”,而那陸羽說了通冠冕堂皇的話后,竟頭也不回,朝著火場沖去。
“糟了!中計了!”直至此時,吳森才猛然驚醒,真正的官印,在他吳森書房里,而手中這裝官印的盒子,里面肯定是空空如也。
掂著那空蕩蕩的盒子,吳森終于意識到,自己中了對方的計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