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洛陽新都外的一處莊園,綠意蔥蘢,郁郁蒼蒼的竹林在微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。
沿著那鋪著鵝卵石的小徑,上次在此聚集的眾人再次圍坐。
前來的人包括戶部侍郎郭桓、承宣布政使司李彧、提刑按察使司趙全德,還有此前在洛陽新都外執(zhí)行事務(wù)后歸來的胡益與王道亨。
一回想起近日朝堂上真假寶鈔之事,眾人仍心有余悸,驚出的冷汗仿佛還未干透。
時至今日。
他們這個在廟堂之上的小團(tuán)體,所行貪污之事數(shù)量驚人。
隨著兩大派系中作為中流砥柱的官員紛紛落馬,能做出這般驚天大事的人,讓他們絞盡腦汁也猜不出來。
戶部侍郎郭桓壓軸到場。
武將出身的王道亨虎目圓睜,雙手抱臂,健碩的肌肉微微隆起,武將的威猛之氣撲面而來。
他率先發(fā)難:“戶部侍郎郭大人,你得給我們個說法。
就這幾天,先后沒了兩位侍郎,再這么下去,事情遲早得牽連到我們頭上。”
見他開口。
胡益也不再如鵪鶉般沉默寡言、裝模作樣,嘿嘿笑了幾聲。
身體忽然前傾,與面前的郭桓靠得極近,嘴巴上的八字胡微微抖動,盡顯狡猾之態(tài):“郭大人,平日里好處你占了大頭。
寶鈔這事卻做得如此天衣無縫。
如今這年間的寶鈔,信用度大幅提升,與民間流通的白銀幾無差別,你在其中可是大賺了一筆。
可現(xiàn)在卻搞得我們兩手空空,還可能惹上大禍。
這任誰心里都會不平衡啊?!?/p>
事已至此,郭桓卻依舊死鴨子嘴硬。
若此刻他承認(rèn),那上次所說的豈不就成了自相矛盾,又該如何面對承宣布政使司李彧和提刑按察使司趙全德?
“我再說一遍,寶鈔一事與我毫無瓜葛!”
郭桓冷冷說道。
然而。
看著面前胡益、王道亨、李彧、趙全德等各方代表似笑非笑的神情。
顯然沒一個人相信他。
“也好,那就各憑手段!”
王道亨冷笑一聲,霍然起身,徑直離去,全然不聽郭桓的其他辯解。
“王大人,這么快就走了?
等等我胡某人?!?/p>
胡益活動了一下肩膀,發(fā)出一陣稀里嘩的聲響,隨后趕忙追了上去。
“郭大人,你讓我們很失望。”
緊接著,李彧和趙全德也沒了耐心,不愿再陪郭桓玩這場把戲。
隨著眾人陸續(xù)離去。
郭桓面色鐵青,陰沉得如同暴風(fēng)雨前的天空。
“一個個不知好歹的東西,要不是我這戶部侍郎在前面沖鋒陷陣,哪有你們在后面數(shù)銀子的好日子。
眼下就因為我多賺了點(diǎn)。
你們就跟地窖里的老鼠似的,眼冒綠光,全都撲上來了。
真以為我郭桓不知道你們打的什么主意?
之前那兩個替罪羊分量不夠,就想把我這個正主交出去,這樣你們就能安然無恙了?”
“做夢!”
郭桓自言自語,眼中滿是怨憤。
顯而易見。
他們這個小團(tuán)體已然分崩離析。
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。
因利益而聚,也因利益而散,這話用在此處恰如其分。
他們小團(tuán)體的這場聚會,絲毫沒有影響到陸羽。
武英殿之后,陸羽繼續(xù)著他的行動。
依照懷里的名單,指一個抓一個。
身旁的毛驤看著面前又一處侍郎府,額頭冷汗如黃豆般滾落,喉嚨滾動,艱難地咽了口唾沫,看向陸羽的目光中透著幾分驚恐。
短短一日之內(nèi),已經(jīng)抄了三個員外郎的府邸、兩個侍郎的府邸,而且還下達(dá)政令去查抄山東布政司、福建布政司兩大地方官員的家。
如此前所未有的激進(jìn)手段,連毛驤這個常在官場摸爬滾打的人都心頭一緊。
此前他雖也常奉朱天子之命抄查更大官員的府邸,但這次是他們自行決策,與以往還是有很大區(qū)別的。
“先生,真的沒事嗎?”
毛驤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“毛驤,膽子放大點(diǎn)!你可是大明一朝錦衣衛(wèi)最大的官,是陛下手心里的刀。
要是連你都瞻前顧后,陛下怎么能放心把這么重要的抄查之事交給你?”
陸羽拍了拍毛驤身上的麒麟服。
毛驤喉嚨發(fā)干發(fā)澀,滿臉苦笑道:“抄這么多家,我身子倒是受得住,就是心里慌得很,總感覺又要有大的變故。
好像又要大動刀兵了。”
毛驤的直覺向來很準(zhǔn)。
陸羽挑了挑眉,沒有接這個話題。
他明白做事必須一鼓作氣的道理。
隨著陸羽的一系列舉動。
戶部侍郎郭桓、胡益、王道亨,以及之前在洛陽新都的按察使司趙全德、承宣布政使司李彧等這些廟堂之上的大員。
暫且還能穩(wěn)坐一時,畢竟暫時還查不到他們頭上。
但新都內(nèi)的下級官員們卻如芒在背,惶惶不可終日。
畢竟前車之鑒歷歷在目。
有一有二還有三有四。
他們從外派出去的探子口中得知,陸羽手上早有一份名單,誰也不知道上面有沒有自己的名字。
就像閻王爺?shù)纳啦疽粯?,著實令人膽寒?/p>
于是。
一眾官員哪還顧得上往日郭桓等幾方大員定下的規(guī)矩,紛紛奔走相告,指望在這關(guān)鍵時刻能抱上某位大員的大腿。
以此躲過殺身之禍。
……
戶部侍郎府內(nèi)。
郭桓滿臉不耐,在大堂內(nèi)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來回踱步。
“你們現(xiàn)在過來想干什么?
難不成想看著本官陪你們一同赴死?
本官要是倒了,你們一個個也別想獨(dú)活。
難道你們不知道,如今真假寶鈔之事,朝堂上連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極為關(guān)注。
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你們還三五成群地自發(fā)前來,生怕錦衣衛(wèi)不知道嗎?”
郭桓破口大罵。
下方戶部、兵部的幾方小官員紛紛羞愧地低下頭,但還是小聲辯解著:“大人,我們也是在家中害怕得要命?!?/p>
“大人您有所不知。
那錦衣衛(wèi)和武英殿大學(xué)士,就這兩三日的功夫,抄家都抄紅了眼?!?/p>
“派出去的下人回來說,錦衣衛(wèi)那邊已經(jīng)掌握了實證,所以才如此肆無忌憚。
要是大人們再不出手,我們這些下官的身家老小性命,怕是都要沒了?!?/p>
看著眼前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官。
郭桓心中無名火起,但為了穩(wěn)住大局,只能強(qiáng)裝和顏悅色,盡力安撫道:“放心,有我這個戶部侍郎在,天塌不下來。
到了如今,不過是一個真假寶鈔之事,此案本大人已有應(yīng)對之法?!?/p>
郭桓一邊說著,眼中閃過一絲狠色。
“戶部尚書徐鐸……”
此話一出,下面的小官們哭聲戛然而止,瞳孔一縮,萬萬沒想到面前這位郭大人竟會有如此打算。
但仔細(xì)想想,似乎也能理解。
戶部之內(nèi),尚書徐鐸與侍郎郭桓早已勢同水火。
只要在合適的時機(jī),讓錦衣衛(wèi)抓住徐鐸的把柄,那么這位戶部尚書的分量,可比之前那區(qū)區(qū)幾個侍郎重多了。
確實是真假寶鈔一案最合適的替罪羊人選。
而且徐鐸出身戶部。
與寶鈔相關(guān)事務(wù)往來密切,操作起來最為方便。
頓時,下面的一群小官們雙目漸漸亮了起來,紛紛吹捧道:“大人英明!”
“大人的妙法,定能瞞天過海!”
“都下去吧?!?/p>
郭桓語氣平靜地說道。
這群小官們見此,便歡歡喜喜地快速離開了,郭桓這才好歹得了片刻安寧。
郭桓招來管家,吩咐了一些事宜。
他方才所說的并非僅僅是為了暫時安撫那些人,心里確實也有了這個打算。
他可不想引火燒身。
等到管家離去,郭桓眼中閃過一絲懊惱。
“早知如此,就該早早做好這個后手。
如今臨時才想起來,也不知能不能成功。”
郭桓心里只有幾分把握,可沒有十足的信心。
他太清楚錦衣衛(wèi)那群人的手段了,就怕弄巧成拙。
而此刻。
在洛陽新都內(nèi),不止郭桓一人不想惹禍上身,與他一伙的那些人也各自施展手段。
在這些手段中。
最常見、套路最老的便是鼓動那群讀書人。
只不過這一次。
這在以往各朝代都頗為有效的手段,似乎有些不管用了,效果近乎微乎其微。
在洛陽新都的酒樓、花樓、茶攤,各處書店,以及各家族的文人團(tuán)體、詩社等讀書人聚集之地。
受家族命令的讀書人開始對身旁同伴說道:“此次錦衣衛(wèi)的舉動實在過分,不分青紅皂白就去捉拿朝廷大臣。
聽說工部侍郎、兵部侍郎都被抓了,這些可都是朝堂大員。”
一有人說出這話。
聚集之處內(nèi)早已安排好的人立刻接話:“我等讀書人,遇到此等不平之事,自該上街,到各處衙門,甚至向陛下討要一個說法。
諸位讀了十年圣賢書,不就是為了此刻嗎?
為了百姓,為了社稷!”
然而,在詩社這種讀書人眾多的地方,這番話卻沒激起什么水花。
反倒是有幾個讀書人面露冷笑。
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們,把他們搞得一頭霧水。
“難道爾等不知?”
其中一位讀書人冷笑著回應(yīng)。
“不知道什么?”
方才鼓動的那些人下意識地追問。
“哈哈哈哈。”
開口的那人暢快大笑道,“錦衣衛(wèi)雖為朝堂鷹犬,可此次卻有所不同。
此次錦衣衛(wèi)的行動,并非毛大人自行做主,而是由我實學(xué)之上的陸先生帶領(lǐng)?!?/p>
這位讀書人一邊說著。
右手抱拳,朝著陸府所在的方向拱手,以表心中敬意。
“錦衣衛(wèi)或許會有殘害良民之舉,但實學(xué)之圣陸羽先生,卻是萬萬不會的。
陸先生不僅是我等文人心中的敬仰,如今還在廟堂之上擔(dān)任武英殿大學(xué)士一職,幾乎日日與太子殿下、陛下相見。
我等讀書人。
不信那如豺狼虎豹般的錦衣衛(wèi),難道還能不信陸先生嗎?”
此話一出。
那些原本正在低頭看書,或是看著新一期《大明日報》的眾多文人,下意識地心中熱血涌動,紛紛呼喊起來:“若連陸先生都不信,怕是在廟堂之上,便再無一人可信了!”
“若為百姓、為社稷,實學(xué)之圣陸先生才是這天地間的第一風(fēng)流人物!”
“哈哈哈哈?!?/p>
“爾等該不會是被廟堂之上的人當(dāng)作利器,以此來傷害無辜之人。”
讀書人中也不乏聰明之人,直接出言諷刺,把那些家族派出來的人笑得抱頭鼠竄。
他們面色鐵青,匆匆離去。
日后在讀書人這個小群體里。
他們怕是要顏面盡失了。
而在這群讀書人中。
有不少秀才公看到方才那一幕,腦海中頓時文思泉涌,面露欣喜,想著一定要將此事投稿給《大明日報》。
如此可謂一舉兩得。
不僅能獲得少許稿費(fèi),還能讓自己聲名遠(yuǎn)揚(yáng)。
在《大明日報》問世之前。
除了科舉,各大家族的大儒,或是在地方上頗有賢名、為官一方之人,若想為家中子女造勢,通常都是靠口口相傳。
打造所謂的“神童”之名。
但隨著《大明日報》的出現(xiàn),這種方式已然有些過時。
信息的大量流通,使得一些陳舊的手段不再管用。
反倒是在《大明日報》上發(fā)表的文章,才氣越大,被眾人傳頌得越多,才能成為新一代的大儒、新一代文人所推舉的大才子。
……
《大明日報》辦事處。
看著送來的一份份稿子,方孝孺面露滿足之色。
忽然。
他眼睛一亮,將其中幾份稿子抽出來,反復(fù)閱讀了幾遍。
方孝孺靈機(jī)一動,提筆洋洋灑灑寫下幾個大字:《文人不是廟堂的刀,怎能為廟堂所用,該為百姓該為社稷,為大明江山》。
寫完標(biāo)題。
方孝孺又繼續(xù)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文章。
由他這個《大明日報》一把手所著的文章,自然是要放在主要版面之上的。
寫完之后,方孝孺嘴角微微上揚(yáng),露出一絲笑意:“此稿,活該讓先生好好看看,我這個學(xué)生近日的文才是不是又有了長進(jìn)。
而且還能讓先生徹底原諒我。
畢竟此稿一出,也算是對先生如今查抄真假寶鈔一案,有了些許助力?!?/p>
方孝孺思索一番,覺得此事大有可為。
上一次。
他這個學(xué)生可是差點(diǎn)被陸羽這個老師給活生生打死,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(jī)會,自然得趕緊過來修復(fù)師生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