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些天來,改革軍制的消息甚囂塵上,文官們也都收到風聲,不過這種事情,涉及到的都是武將的利益,他們也只是等著看笑話,沒想到最終居然還會影響到他們文官,眾人當即忍不住抱怨起來。
“鄉(xiāng)鎮(zhèn)村落素來穩(wěn)固,何需安排軍戶鎮(zhèn)守?如此一來,豈不招得百姓惶懼不寧,天下大亂?”
哄亂聲中,立時有人要站出來反對。
可朱元璋已提前抬起手來,打斷道:“除了軍制改革,咱還有一件要事要宣布!”
他頓了頓,目光定格在那些意欲反對的文臣臉上,口氣輕柔:“從即日起,在各大鄉(xiāng)鎮(zhèn)加設鄉(xiāng)官,大鄉(xiāng)鄉(xiāng)令為從八品,中鄉(xiāng)鄉(xiāng)令為正九品,下鄉(xiāng)鄉(xiāng)令為從九品,此外,大鄉(xiāng)和中鄉(xiāng)還加設主簿一人,以御管鄉(xiāng)鎮(zhèn)村落。”
這下子,滿堂朝臣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,所有人的臉上,先是怔忡,再是恍悟,最后定格在難以言表的驚喜上。
突然間,多出了一萬多個實缺官職,這對整個朝堂仕林,是多么大的震動?畢竟鄉(xiāng)官雖小,但怎么也是個官呀!
在場人中,不少人家中子弟、侄孫,都在待闕候補,就等著空出官職來填補上位,這鄉(xiāng)官一出,他們不就能順利入仕了?
再說那群讀書人,大多嗷嗷等著當官,這多出的空缺,于他們不是天降的餡餅?
這下子,便是那些家中沒子弟等著入仕的官員們,也不敢反對了。
誰要反對,就是斷了讀書人的出路,就是和全天下讀書人作對。
這得罪所有人的活,可沒人敢往身上招攬,畢竟被天下讀書人追著罵的滋味,可不好受。
有人驚喜,有人暗恨,也有人兀自心中叫悔恨,可獨獨沒人再敢站出來,提半個“不”字了。
方才那些要站出來反對的人,只能順勢拱起手,引領群臣共同贊和:“陛下圣明!”
朗朗道賀聲中,朱元璋的臉上,終于浮起笑容。
……
揚州,揚州衛(wèi)指揮使指揮使趙春剛剛起床,正在兩個妾室的侍奉下穿戴官袍。
趙春端坐在床沿一動不動,滿臉享受,任由兩個如花美妾上下擺弄,間或伸出手去,在這兩個美人身上撈那么一把,逗得二女嬌羞嗤笑。
如此旖旎風情,豈不叫人艷羨。
趙春今年四十有二,生得威猛健碩,正是成熟男人最富魅力的年紀。
揚州衛(wèi)所指揮使一職,說大不大,可也能管五千多兵戶,在地方上可稱一方霸主,對于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,人生當是志得意滿。
可偏生有一件事,于他算極大的缺憾。
此刻穿好衣冠,趙春在妾室攙扶下站起身來,他擺了擺手,示意二女退下,兩個妾室看了趙春一眼,似有些猶豫,可仍聽命退在一旁,躬身靜候。
趙春緊了緊袖口,拍了拍那一身武官勁袍,隨即便邁步要出門,可剛一抬腳,他身子一個趔趄,竟眼看要摔倒下去。
“老爺,慢些!”
兩個妾室花容失色,趕忙伸手迎上來,待要攙扶。
“滾開!”
趙春卻是慌亂間扶住床沿,緩緩站起身來。
他臉上露出兇戾之色,瞪眼便罵:“都給本老爺滾,老子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物,要得你們這婦道人家攙扶?”
遭他一頓痛罵,兩個妾室駭?shù)妹嫔珣K淡,趕忙低頭,躲閃開眼神。
趙春目光在二女臉上掃過,眼看二女眼神異動,臉上怒意更甚,他一手一個,將兩個女人推搡出去:“都給本老爺滾,再有下次,仔細扒了你們的皮!”
兩個妾室更駭?shù)脺喩眍澏?,連外袍都顧不上罩,趕忙顫顫巍巍逃了出去。
房間中靜下來,趙春是粗重呼吸聲越發(fā)明顯。
重重喘了幾口大氣,他那微微顫動的身子,終于重重落回了床上。
坐在床上,費勁地將右腿抬到床沿,他撩起褲腿,褲腿下露出的腿異常纖弱、只堪比胳膊粗細。
趙春身子壯碩,按說他的小腿不該如此細弱,而這一身體殘缺,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。
但此刻,撫著那條殘缺的腿,趙春臉上卻再無兇戾,他眼神微動,嘴角噙著的,是似笑非笑,似恨非恨的苦澀表情。
“我是該恨呢,還是該慶幸呢?若非是折了這條腿,如何能當上這衛(wèi)所指揮使一職?”
念著念著,他的神情忽又一冷,兀自搖頭:“不對!老子乃是天子近衛(wèi),若沒這條傷腿,焉知能不能做到統(tǒng)率三軍,建功立業(yè)的大將軍?”
他眼神中恨意漸滿,咬牙間兇相畢露。
一個身體殘缺之人,妄談什么建功立業(yè)、統(tǒng)率三軍,乍聽來是癡人說夢。
可趙春此刻的話,絕非虛言妄語。
實則,他本身就是“天子近衛(wèi)”,早在朱元璋還未打下天下前,就已跟在朱元璋身邊,那時的他,當然不是如今這副殘缺模樣。
高大魁偉,一身武藝傍身,也算是親衛(wèi)隊伍中的佼佼者,只可惜,鄱陽湖一戰(zhàn),趙春奉命參戰(zhàn),卻意外負傷,被打斷了腿。
戰(zhàn)時醫(yī)療條件有限,他雖是僥幸活命,可卻落下終身腿傷,再無法上戰(zhàn)場殺敵。
雖是一瘸一拐仍能行路,但已無法行武打斗。
武夫失去武力,便等于沒了半條命。
好在,彼時的朱元璋對自己人還算厚道,又或許剛剛開國立足未穩(wěn),需得收攏人心……
總之,趙春被安置到地方衛(wèi)所,一干便是十多年。
一個殘廢之人,官居指揮使一職,他的官途也算是到頭了,接下來的半生,只能守著這副官身,等著傳襲后人了。
了無希望的生活,自然會消磨人的意志。
漸漸地,趙春沒有了昔日闖勁,開始安于享樂。
有人享樂,自有人在背后受苦,他趙春能過得如此淫靡奢華的生活,當然離不開手底下軍戶的孝敬。
就比如此刻,趙春剛穿好褲靴,一瘸一拐走到前衙時,已有幾個千戶官等在那里。
一見趙春出來,幾人趕忙起身,拱手笑著迎來:“指揮使大人,幾日不見,又英偉了不少啊!”
“大人雄姿英發(fā),實是我揚州衛(wèi)之福!”
“有大人坐鎮(zhèn),我贛州一地安危無虞!”
一番夸贊吹捧后,幾個千戶官又從袖口掏出銀袋,雙手托著奉上道:“這是上月例銀,特意奉上,望大人笑納!”
屠龍者終變惡龍,這是再老套不過的故事了。
同樣的變化,也在趙春身上發(fā)生。
此刻,千戶們雙手托上錢袋,口中道著“例銀”,實際就是層層搜刮上來的孝敬。
千戶們大小也是個軍官,這筆錢當然不是出自他們身上,而是那些底層軍戶們的血汗錢。
或是軍屯租錢,或是軍戶月餉克扣,總之這里每一兩銀子,都帶著基層軍戶的血汗與淚水。
此刻,趙春接過這些血汗銀錢,掂量一下,立時面泛不滿道:“怎么這么少?”
千戶們趕忙上前,賠著笑臉解釋:“這才剛開年,大家伙手里都不寬松,還望大人莫怪?!?/p>
趙春冷笑兩聲,臉上橫肉隨著微顫:“不寬松?真到了發(fā)餉的時候,老子手里也不寬松……到時候你幾個可也莫怪!”
身為揚州衛(wèi)一把手,下面諸千戶所、百戶所的軍屯收益、餉銀分配,全是他趙春做主,他當然有資格拿捏手下諸將。
一聽這話,幾個千戶都慌了,趕忙拱手道饒:“這月先且欠下,下月再補上,還望大人見諒,下月定會盡早奉銀,將欠下的都補齊!”
幾個千戶好一番哄求,趙春這才收斂怒容,道:“也罷,這事且就了了,待下月若還這么點,仔細叫你們好看!”
他正自掂著錢袋訓斥下屬,卻忽聽堂外傳來通報聲:“大人,五軍都督府急令!”
揚州屬于應天管轄范圍,因而揚州衛(wèi)直屬中軍都督府管轄,五軍都督府的急令,他趙春可不敢怠慢。
收起錢袋,趙春趕忙走出門去。
幾個千戶剛剛逃過一劫,此刻正自唏噓抹汗,慶幸這急報來得及時。
可臉上汗還沒擦干,趙春竟又走回來了。
趙春腿腳不好,平日為掩藏殘缺,走路極慢,可此刻他一瘸一拐快步走回,竟是毫不遮掩,這倒惹得眾千戶們一陣好奇。
再看趙春面帶慍怒,快步走來時,將那手上命令攥得皺巴一團,眾人立時知曉因由,顯然,他的憤怒出自這份命令。
眾人趕忙湊上前去:“大人,出了何事?”
趙春氣咻咻坐下,將命令直接往地上一扔道:“娘的,五軍都督府里的那些大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,好端端搞什么軍制改革?”
眾人趕忙俯身將這份命令撿起,展開細看。
這一看,眾人駭?shù)妹嫔钒住?/p>
上面寫著,五軍都督府下令,裁撤各地衛(wèi)所,衛(wèi)所所有軍官、軍戶,俱都下放村鎮(zhèn),另任他職。
在場眾人,俱是各衛(wèi)所主官,平日里吆五喝六、吃香喝辣,過得可不快活,若這衛(wèi)所裁撤,他們的舒坦日子可算到頭了。
“五軍都督府里的那些公侯這是怎么了?腦袋叫驢給踢了?為何下此昏招,砸了自家兄弟飯碗?”
“也不知這事是哪位爺用腳脖子張羅出來的,當真臭不可聞!”
“休得妄言,那些公侯也是我們可談論的嗎?”還是有眼尖的,連忙喝斥道。
聞言,眾人頓時反應過來,后怕不已,這些侯爵公爵,隨便一個伸個手指頭都能碾死他們,哪是他們可敢議論的,當即連忙閉上嘴,可臉上那苦悶的表情卻是掩蓋不住。
唯獨趙春,此刻仍滿臉憤恨道:“公爵侯爵又如何?他們哪一個沒享受過下面人孝敬?怎么這會兒不顧兄弟們死活了?”
說著,他更是“砰”地怒砸桌案,咬牙道:“老子當年從龍時,他們說不定在哪個犄角旮旯里挖泥巴呢!”
好漢不提當年勇,這話在趙春這里顯然不適用。
他的一切身家地位,全來自這份光輝履歷,自然要時提時新,他自恃從龍有功,口舌上自不畏懼那些京里權貴。
不過也有聰明者一眼就看了出來,當即表示道:“大人,軍制改革如此大的事,五軍都督府恐怕沒法作主,這應該是陛下親自拍板的!”
“陛下?”
趙春頓時眉頭一皺,托腮呢喃起來:“陛下莫不是……老糊涂了?他就不顧及咱們昔年替他賣命,要拋咱們這些老兵將于不顧?”
妄議天子,這顯然是大不敬之舉。
剛剛談及京中權貴,諸千戶就已駭?shù)眠B連打阻,此刻自更不敢接話了。
眾人緊閉嘴巴,瑟瑟不敢吱聲,只眼觀鼻,鼻觀心。
心中祈禱著,這話萬莫傳揚出去,否則在場的,有一個算一個,都難逃一死!
……
對軍制改革之事,趙春是一萬個不滿意,他本是沒指望再往上爬,行事自然放縱些,即使是五軍都督府的命令,他也不愿意接受。
近幾日來,趙春可沒閑著,他四下活動,打探周遭衛(wèi)所的口風,大抵,還是對改革之事心存不滿,惦記著能否抱團取暖,勸五軍都督府收回成命。
這一番活動,收獲可是不少。
所有衛(wèi)所的軍官們,沒一個不罵嚷怨憤的,眼看怨聲載道,趙春暗生心思,便想著攛掇眾人聯(lián)名反對。
畢竟是國朝大計,他總不能明著反對,便想著,將軍官們的“苦楚”具折細稟,再聯(lián)名上奏,希望上面看到衛(wèi)所的“苦處”,能改變心意。
這份折子,用語當?shù)弥斏?,尺度當?shù)媚媚蟮轿弧?/p>
趙春埋頭寫了幾日,終于將之寫好。
這日一早,他剛一起床,便命人傳來心腹手下,待要將這折子送至其他衛(wèi)所,可還沒等到手下人過來,竟聽見院外傳來呼喝。
“你們是何人,敢擅闖我揚州衛(wèi)?可知擅闖衛(wèi)所,乃是殺頭的死罪嗎?”
呼喝聲只響了一遭,便戛然而止,隨即又是急促的腳步聲。
趙春聽這動靜不對,剛起身拖著瘸腿要去看看,就見院中走來一隊錦袍官軍。
“你便是揚州衛(wèi)指揮使趙春?我等乃是天子親軍錦衣衛(wèi),今日前來提你回京問話!”
一聽錦衣衛(wèi)之名,趙春駭?shù)貌铧c沒摔下去,他自是知道,這錦衣衛(wèi)何等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