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剛蒙蒙亮,洛陽城中最大的街市口,已有人聲響動。
凈街的潑水聲,掃地的沙沙聲,還有攤販在收拾攤點時,碗筷碰撞發(fā)出的嗒嗒聲……
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碎響動聲里,一聲“吱吖”聲刺耳突兀,劃破這和諧寧寂。
街角一間鋪面大門打開,露出一張油光滑亮的中年面孔來。
這中年人的眉梢發(fā)髻打理得一絲不茍,面上更涂了白皙脂膏,他的衣著光新靚麗,裁剪得體,足可見其長于裝扮,是個活得精致利落之人。
這也難怪,他經(jīng)營的這家“周記裁衣鋪”,是方圓幾里生活最紅火的裁縫鋪子。
周掌柜或許不是附近一帶最好的裁縫,但他的確是附近最好的裁縫鋪子的掌柜。
這一點,或還要仰仗他那吊梢眉眼,他那雖生得精巧,卻極為利索的嘴巴——任誰到這鋪子里裁過衣服,都要念一句周掌柜精于世故,擅做買賣。
將店鋪門打開,掛上開業(yè)招幡,周掌柜便踱著小步幽幽坐回柜臺后,翻開昨日賬簿,慢條斯理查看著。
這兩日生意不錯,昨日又有三戶富貴人家過來量體裁衣。
有錢人家出手闊綽,所選布料、裁剪工藝均是上乘,其價碼自然也不低。
光這三筆買賣,周掌柜便可掙足十兩銀子。
想到銀袋又有進賬,周掌柜美得心尖打顫,不由自主笑了出來。
早上清閑,他隨手便將昨日幾個顧客挑選的布料拿出來,照著量好的尺寸裁剪縫制。
人一忙活起來,不知不覺便忘了時日。
待他將第一件外袍大抵裁剪成形時,外面竟已人聲鼎沸。
“咦,什么時辰了?”
伸了伸懶腰,周掌柜信步走到門口,抬眼望了望外面,此刻烈日高掛,竟已快到正午時分,不知不覺間,他竟已忙活了整個上午。
“嘶,這是咋回事?怎么店里一個顧客都沒來?”
這時,周掌柜這才反應過來,今日一早上,店中竟無一個客人光顧,是以他才會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,兀自忙到中午。
這可算是奇事一件了,他這裁衣鋪素來生意紅火,絕不會出現(xiàn)一早上無人光顧的情況。
心下好奇,周掌柜又走出鋪子,朝街上張望。
街上依舊車水馬龍,看情形似比平日還要熱鬧一些,絕沒有半點蕭條跡象。
“咦,這是奇了怪了!”
周掌柜當真傻眼了,這滿大街的人,咋就沒一個往自家店鋪跑呢?
正自迷茫之際,他忽地聽見,大老遠處傳來人聲鼎沸,定睛一瞧,只見數(shù)十丈開外的街對面,新開了一家鋪子。
此刻那店鋪外圍得水泄不通,好不熱鬧。
再一尋摸,他又才發(fā)現(xiàn),此刻大街上雖人來人往,可所有人的目光,似都朝著那新店鋪望去。
顯然,這其中小半人都是沖著那店鋪去的,剩下的人,也都被它吸引了注意。
“咦,那里何時新開了家鋪子?”
周掌柜正自好奇,卻聽身旁走過兩個路人互相談論。
“走快些,再慢怕就搶不上新衣裳了。”
“錦繡成衣鋪今日開業(yè)酬賓,說所有衣裳半價呢!”
一聽這名,周掌柜忽地回憶起來,前兩日那報紙上,似還登過這店鋪的告示,說是售賣布匹成衣的鋪子。
那時周掌柜沒留神注意,只當哪里又新開了個裁縫鋪,此刻再回憶起來,他方如夢初醒。
既是賣衣裳的,便是同行,又開在自家店鋪旁,周掌柜自不敢怠慢,他趕忙回屋換了身衣裳,將店鋪大門合上,朝街對過走去。
一路走來,都能撞見面帶興奮的百姓,這些人顯然都沖著這錦繡成衣鋪而去,又有些已從錦繡成衣鋪走出的顧客,正提著簇新衣裳和布匹仔細拿捏觀摩。
周掌柜是裁剪布料的行家里手,只一眼便能瞧出,這些衣裳大多是上等棉布。
他大感詫異,照說這種上等布料,價格理當不菲,能買得起的人少之又少,可一路經(jīng)過,他已撞見不下十余人,都買了這高檔衣裳。
越想越覺得迷糊,疑惑不解間,他已到了錦繡成衣鋪門口。
此刻店鋪外,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,周掌柜好不容易才擠到近前。
剛一到門口,他頓時驚呆了,只見錦繡成衣鋪門口支了兩排貨攤,上面碼著一摞摞堆疊整齊的衣裳,再往里看,店鋪內還堆了一排排貨架,上面也都堆疊著無數(shù)衣裳。
“嘶,竟有這么多成衣?”
周掌柜先前還在好奇,為何這錦繡成衣鋪能直接售賣成衣,而不需經(jīng)過量體剪裁,直到現(xiàn)在他才明白,因為這里的衣服,實在是太多了。
各種類型,各種款式,均備了不下數(shù)十件衣裳。
從最小尺碼,到超大尺碼,一應俱全。
備貨充足如此,哪還擔心顧客高矮胖瘦不同?
客人們只需到店里稍加丈量,便有人推薦合適尺碼,拿了衣裳稍一比對便可知合適與否。
這樣便捷的購衣過程,自然受顧客歡迎了!
震驚之下,周掌柜暗自不由感嘆道:“這錦繡成衣鋪子,當真財大氣粗??!”
同類衣裳裁剪這么多件,萬一賣不出去,豈不要賠死?
要知道,這些棉制布料價格不菲,裁剪工藝更是耗時耗力,就這店鋪外擺售的隨意一件衣裳,拿到他裁衣鋪子里,都得大幾錢,甚至小幾兩銀子呢!
心念電轉間,周掌柜又想起先前的疑惑來:為啥這店鋪里顧客如此之多?為啥有這么多人能買得起如此昂貴衣裳?
帶著好奇,他走進店中,正要詢問價格。
恰好,柜臺前正有兩名客人結賬。
“你好客官,收好您的衣裳,總計六十文,今日半價,承惠三十文!”成衣鋪伙計捏著嗓音,喊上報價。
一聽這價碼,周掌柜心中猶如一記驚雷,轟隆炸響。
三十文?
怎么會如此便宜?
他看到顧客手中的衣裳,略一估算,價格至少在五錢銀子往上,即便不算半價,這錦繡成衣鋪的衣服價格,比之市面上低了近九成?
人家賣五百文,你賣六十文,這讓其他店鋪如何活下去啊?
周掌柜的天塌了,他已能料想得到,這錦繡成衣鋪將會以遠低市場的價格,席卷整個洛陽衣市,自這之后,其他裁縫鋪、布料行,怕都要經(jīng)過一場洗禮。
若不轉行,只能尋求和這錦繡成衣鋪合作,方能茍延殘喘了。
而真正受惠的,只有全洛陽城的百姓。
以往,不說成衣,便只是買幾尺好點的布料,百姓們都要惦量再三,可現(xiàn)在,這上好衣裳,不說是白撿,但這價格已低到幾乎廉價。
普通百姓,只要不是窮得揭不開鍋,稍咬咬牙也能買幾件好衣裳了。
“咦,周掌柜,你也來這里買布?”正自驚嘆時,周掌柜忽聽見個熟悉聲音,回頭一瞧,竟是自己的老主顧方財主,正咧著大嘴看著自己,而他手中,還提著兩件上好衣裳。
“對了,有件事正待要去你鋪子知會一聲!”
方老爺將那兩件衣裳抖落著展示道:“先前在你鋪子里定做的衣裳該還沒做吧?俺已買了現(xiàn)成衣裳,你家便不必再做了,那預交的訂金,便算是賠付給你了!”
一聽這話,周掌柜這才想起,自己今早看過的賬簿,方老爺昨日剛在自家店鋪定做了衣裳呢!
這一筆價值二兩銀子的買賣,竟就此黃了!
這他哪里愿意,趕忙說道:“方老爺,這是何必呢?訂錢都給過了,此時不要,不是白費銀錢嗎?”
方老爺“大方”地擺擺手道:“訂錢不過三錢銀子,可我在這里買了幾件衣裳,攏拱不過二錢銀子,里外里一算,咱可省了一兩多呢!”
這話倒是不錯,原本二兩銀子的買賣,如今只需花二錢銀子,外加三錢賠付的訂金,這么一算,的確還倒賺一兩五錢。
賺錢的是方老爺,可對周掌柜來說,他可是實打實地賠了這么多錢。
原本到手的買賣,就這么黃了。
黃的可不止這二兩銀子,還有此后他的生意。
“哎呀,這錦繡成衣鋪當真是好??!以往買衣裳,還得自己挑選布料,還得花錢請人量身裁剪……”
“現(xiàn)在倒好,在鋪子里相中哪件衣裳,直接就有現(xiàn)貨,而且價格還這么便宜!”
方老爺可顧不上周掌柜了,提著衣裳繼續(xù)閑逛起來。
實際上,對于方老爺他這等財主而言,價格并不是什么問題,這二兩銀子能省則省,可若真省不下,倒也不傷筋動骨。
這成衣鋪最大的優(yōu)點,便是衣裳品類齊全。
只看這眼前的一個貨架,林林總總擺了近百件衣裳,其中分門別類約有近十種不同款式。
有外袍大褂,有貼身里衣,有罩衣披風,更有利落勁衫……
每一種款式,還有不同顏色可供挑選,再往旁處看,則是更多不同款式,不同類別的衣裳。
可以想見,任你是高矮胖瘦,任你是書生俠客、財主力夫,只要你想,都能在這店鋪中挑見合適衣裳。
方老爺此刻只恨出門沒帶幾個仆人,空不出手來多拿幾件,否則他定要將腰包里的銀錢,盡數(shù)換了衣裳。
“大家不要急,不要搶,咱這店鋪貨源充足?!?/p>
“城外的紡織工坊,每日都能紡制成百上千件衣裳,只要你隨時來買,咱店中隨時有現(xiàn)貨!”
店鋪伙計的吆喝聲,讓方老爺喜出望外。
而另一邊,尚不死心正奢望這成衣鋪只做一回買賣的周掌柜,臉色如死灰般難看。
洛陽裁縫鋪的天,當真要塌了!
……
應天,皇宮,武英殿中,朱元璋拿著從洛陽送來的成衣,很是開心的說道:“這衣服,的確不錯,這陸小子,當真是搞出點名堂了,能讓百姓穿上廉價衣裳,這臭小子可算是功德無量?。 ?/p>
作為唯一一個從泥腿子里走出來的帝王,朱元璋一向都很是關心天下百姓的生活。
對百姓來說,食不果腹、衣不蔽體便是最大苦難。
而陸羽發(fā)明的這新式紡織機,大大增加了織布效率,又大量裁制低價衣服,解決了百姓買不起布料衣服的難題。
從某種角度來說,自他洪武一朝,百姓不再缺衣少布,也算是值得史書上大贊一筆的。
想到這一重,朱元璋焉能不欣喜自豪?
“恭喜父皇,有了這新式紡織機,再加上如此廉價的衣服,自此以后,天下百姓再也不會無衣可穿了,這可是堪比貞觀之治的盛世呢!”
一旁的朱標連忙恭喜道,說話間,他拿起一件衣服,在身上比劃了一番,然后扭頭看了看門外,見并無外人在,竟將外袍褪下,換上了新衣裳。
換好衣服,朱標又端起手,在大殿里走了幾步,道:“這衣裳裁剪得當,布料寬松得宜,穿上后走起路來毫無束縛之感,又無拖沓繁瑣之愁,當真是上等衣裝!”
他現(xiàn)在所試的,是平民衣款,其款式布料更貼尋常百姓習慣,更適用常勞作之人,穿上后活動自如。
見此情況,朱元璋也跟著換了一件絲綢衣服,說道:“想不到這新式紡織機竟連上等絲綢也能紡制,可見其功用強大,也難怪你母后近兩日閉門不出,窩在屋子里把玩那件寶貝紡織機了!”
朱標笑著點頭道:“母后是天下婦人楷模,她以紡織機紡布,不正是教育世間婦人,當勤于紡造嗎?”
朱元璋哈哈一笑,點頭贊道:“且不管這些門門道道,只這紡織機能叫你母后高興,便是再好不過!”
聽這夸贊,朱標欣喜不已。
這件新式紡織機,是朱雄英特地跑到國子學里搬來,送給馬皇后的。
父皇對之百般夸贊,不正是在夸獎自己的雄英皇兒嘛!
“只一個紡織機,便能叫天下百姓都能穿起上等衣裳……真不知道,這陸羽的腦袋里,究竟還裝了哪些好寶貝!”
試過了衣裳,朱元璋忍不住又遐想起來,他是見過后世場景的,知曉陸羽的能耐,遠不止這一件紡織機。
此刻他不禁暢想,若陸羽將后世那些新奇寶貝,統(tǒng)統(tǒng)搬到大明來,那會是何等天翻地覆的場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