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銀作為貨幣,已有數(shù)千年歷史,百姓早已習(xí)慣其價值。
寶鈔作為新鮮事物,與生俱來便帶有風(fēng)險性——朝廷若承認,它便值錢;可朝廷哪一天不認賬了,它便一文不值。
最要命的是,朝廷的話,向來是不靠譜的,否則那“官字兩只口”的說法,便不會盛行了。
基于對風(fēng)險的防范,百姓多半是不肯嘗試寶鈔的,反正金銀一樣能繳稅,何苦擔這風(fēng)險呢?
朱元璋思慮片刻,好奇道:“那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陸羽鄭重拱手,聲若宏鐘道:“請陛下下令,自寶鈔發(fā)行后,天下所有官員的薪俸,一律以大明寶鈔發(fā)放!”
“官員薪俸?”
陸羽的話,令朱元璋始料未及,稍一怔愣,他立馬擺手道:“不行!”
這種事,想也知道會招致朝臣反對。
我為你大明朝辛苦操勞,你卻只給我?guī)讖埣?,這合適嗎?寶鈔之事原本已惹得群臣不滿,若再激化矛盾,怕是更難收場。
陸羽連忙勸諫道:“陛下,百姓本就對寶鈔不信任,若是想要推行寶鈔,就必須讓百姓相信朝廷,不會朝令夕改,而若是將天下官員的薪俸都以寶鈔結(jié)算,那百姓也就不會有太大的懷疑了,到時候推行寶鈔起來就會更容易些?!?/p>
這一番解釋可謂在情在理,任誰都無法反駁,毫無疑問,用寶鈔來發(fā)放官員薪俸,是絕佳的推行手段。
朱元璋沉默了,情理上他應(yīng)該同意,可考量現(xiàn)實,這會遭至天下文武百官所有人的反對。
思慮半天,他終于緩緩開口:“要不……先按一半薪俸發(fā)放寶鈔,剩下一半照舊?”
陸羽仍是滿臉冷色道:“若陛下和百官都對這寶鈔沒有信心,如何能讓百姓相信?”
這話讓朱元璋沉默了,他知道陸羽說得對,若是朝廷都對寶鈔沒有信心,那又怎么指望百姓去接受這東西呢!
思度良久,朱元璋終是點了點頭。
……
次日一早,奉天殿上,朝會如期召開。
循例處理完日常朝政后,朱天子并未急著宣布退朝,他時而抬眼四顧,時而蹙眉深思,頗有些躊躇猶豫。
在場朝臣們都是人精,自然能看出來,朱老板還有要事宣布。
可近來能有什么大事呢?
攤丁入畝仍在有條不紊地進展中,北伐大計仍未開啟,西南戰(zhàn)事正打得如火如荼,這兩天也未有動靜。
思來想去,便只剩一件事了。
“寶鈔!難道是那寶鈔已經(jīng)印成了,將要推行了?”
眾人正自交頭接耳,朱元璋已然站起身來。
“諸位愛卿,今日咱有件大事要宣布!”
他聲若宏鐘,一聲威喝后,大殿鴉雀無聲,隨即清咳兩聲,接著道:“自開國以來,諸位愛卿勤懇辛勞,兢兢業(yè)業(yè),為我大明興盛立下汗馬功勞,為了表彰諸位功績,慰謝諸位辛勞,咱決定給大家漲薪俸!”
此話一出,整個大殿立時又一片嘩然。
眾人怎么也沒想到,朱元璋竟然要給大家漲薪俸,這太陽是從西邊出來了嗎?
大明的官員俸祿,可算是歷朝歷代最低的,因為這事,他們平日可沒少埋怨朱元璋。
今日朱天子竟是破天荒要漲俸祿,想到這里,這可給大家樂壞了,甚至百官心里都懷疑,朱元璋的腦子是不是壞了,居然舍得給大家漲俸祿?除非只是想著漲個零星散碎銀兩,彌補一下之前與百官之間的裂縫。
這么一想,百官們才覺得更實際,朱天子平日何等吝嗇,一文錢恨不得掰成兩瓣使,今日怎舍得掏銀子?說不定,每人漲個十文八文,再拿到朝會上大肆宣揚。
嗯,沒錯!這種事他干得出來!
便在這文物百官的胡亂猜測中,朱元璋卻又開口了道:“凡我大明朝臣,自上而下,每級官員漲俸一成!”
這一下,大殿里的百官是真的沸騰了。
在場的都是高官權(quán)貴,俸祿雖不比其他朝代,卻也普通百姓望塵莫及的數(shù)目。
漲俸一成,雖說比例上并不夸張,但落實到具體金額,卻也不低了。
此時文武百官也顧不得朱元璋是不是腦子被門夾了,為防其反悔,他們趕忙拱手,齊聲道:“臣等多謝陛下!”
眾人喜笑顏開,好不高興。
便在這歡快氣氛感染下,朱元璋也笑了起來,但伴隨他面上笑容的,卻是接下來的另一句話:“咱還有第二件事要宣布!”
他不再停頓,不給百官思索好奇的工夫,立馬宣布道:“經(jīng)寶鈔提舉司數(shù)月準備,我大明寶鈔已印制完成,從即日起,我朝官員的俸祿,皆以大明寶鈔發(fā)放!”
這一下子,整個朝堂又炸鍋了。
原來天上掉的不一定是餡餅,有可能是陷阱呀!
難怪朱天子會舍得漲薪俸,敢情漲的都是寶鈔??!
非但如此,連他們原先的俸祿,也全都折算成寶鈔了,這發(fā)來發(fā)去都是一張紙,能有啥用?
當即便有人站出來,說道:“陛下,此舉不妥!”
干系到自身利益,現(xiàn)在要的是寸步不讓,可即便反對,也不能明著反對,畢竟這寶鈔是當前國朝新政,你總不能明晃晃說信不過這寶鈔吧!
因此,官員們的借口,多半拐彎抹角。
“陛下,這大明寶鈔使用不便,徒增繁瑣!”
“寶鈔雖好,可家中老小使慣了銀錢,驟然變更,怕他們使不利索?!?/p>
“吾等老眼昏花,實在辯不清寶鈔數(shù)額,望陛下體恤!”
他們找出的理由五花八門,可細一聽來全是歪理邪說,壓根站不住腳。
朱元璋一聽便怒了,當即板起臉來,怒斥道:“哼,你們這是做什么?大明寶鈔乃是朝廷國策,爾等身為大明朝臣,理當積極相應(yīng),支持國朝新政,如今爾等推諉拒絕,究竟何意?莫非爾等也不相信我大明寶鈔?”
“臣等不敢!”眾臣連忙告罪道,即使心里真的不相信,那在表面上也不能說出來。
“既然如此,那此事就這么說定了,從即日起,所有官員的薪俸都由大明寶鈔發(fā)放!”還不等大臣們再說話,朱元璋當機立斷說道,說完,他就直接起身離開了。
一干朝臣徹底傻眼了,全都呆愣在殿中不知所措。
“唉,這算是什么事啊?”
“原本給他老朱家賣命已經(jīng)夠慘的了,稍不留神,便要貶官外放,鬧個不好,甚至?xí)裟X袋。”
“咱這么辛苦是為了什么?不就是那點薪俸嗎?”
“現(xiàn)在倒好,最后這點俸祿也沒了,換成什么寶鈔了!”
“那玩意兒……能干啥?”
一聲聲抱怨中,這場朝會走向落幕。
翌日,朝廷便將要發(fā)行大明寶鈔的消息公諸于眾,隨著公布的,還有數(shù)條有關(guān)寶鈔的政令。
其一,自此以后,百姓繳納賦稅,若是以寶鈔繳納,可享受九折優(yōu)惠。
其二,所有商戶不得拒收大明寶鈔,寶鈔也可與金銀自由兌換。
其三,大明朝自上而下,所有官員的薪俸,皆以寶鈔發(fā)放。
這三條政令的公布,立時在民間掀起軒然大波。
一方面,稅賦優(yōu)惠令世人眼饞不已,另一方面,寶鈔的可信度,也在經(jīng)受考驗。
歷經(jīng)前元亂世,百姓對于朝廷的話,自然是不大敢相信的,然而,第三道政令的頒布,也讓這份質(zhì)疑漸漸動搖。
官員們畢竟是上層人士,他們自然掌握了最可靠的消息,若連官員都接受了寶鈔,倒可證明朝廷對此是下了決心的。
當然,決心歸決心,這寶鈔最終能否順利推行,仍未可知。
世人對于寶鈔的議論猜測,遠未停歇。
寶鈔的前景,也尚未明朗。
……
民間物議紛紛,對寶鈔評價不一,說好說壞各占一邊。
但在官員階層里,風(fēng)評卻大是不同,清一色的罵聲一片。
罵歸罵,卻也改變不了既定事實。
轉(zhuǎn)眼間,就到了發(fā)放薪俸的日期了。
這一日,戶部衙門外,排著一長串正等候著領(lǐng)俸祿的官員。
眾人仍在議論紛紛。
“聽說從這次起,往后咱們的俸祿,可就沒有實銀了?!?/p>
“早都下了告示了,都換成那大明寶鈔了!
“那寶鈔能有甚用?拿到集市里,能換米糧鹽布嗎?”
“誰知道呢?”
眾人擔憂不已,心中卻還在奢望此事有轉(zhuǎn)寰余地,但這份奢想,隨著第一個領(lǐng)到俸祿的官員出來,就徹底幻滅了。
那官員剛出衙門,便垂頭喪氣直罵罵嚷嚷,手中還拈著一沓厚紙張,便是瞎子也能認出,那沓紙便是新近發(fā)行的大明寶鈔。
“真他娘的晦氣,辛苦辦公,竟換來這疊廢紙!”官員垂頭喪氣地走了開去,一路走還一路罵。
而當他走遠,衙門口的叫罵抱怨聲,卻更響亮了。
所有官員全都放棄幻想,開始唾罵起朝廷新政了。
謾罵之后,便是擔憂。
木已成舟,既定事實無法改變,便只能作日后打算,他們最擔心的是,這辛苦錢,日后只能當成廢紙。
“這玩意兒能用嗎?”
“若是不能用,咱日后的生計該從何著落?”
“難不成白白給朝廷賣命?”
擔憂聲漸漸傳開,隨著夏日暖風(fēng)直飄向遠方,一直飄到,離戶部衙門不遠處的一間酒樓中。
酒樓二樓,雅間里,陸羽正靠窗而坐,一面喝茶一面觀望著戶部方向。
在他對面,道衍和尚卻是滿臉擔憂道:“此事……當真能成?官員們不會鬧起來?”
陸羽卻毫不在意,他盯著那些頹喪官員看得直樂道:“鬧個什么?當真以為陛下是吃素的?哪個敢鬧,直接送他去見西天佛祖去!”
道衍聽得連連皺眉,忙雙手合十朝天揖了一禮,又擔憂道:“貧僧倒并非不信天家威嚴,只擔心這寶鈔拿回去全無用處,官員們怕會群起反對?!?/p>
陸羽搖了搖頭:“你這擔心純屬多余,寶鈔既已推行,又豈會無用?只消這寶鈔能拿到集市上換取柴米油鹽,官員們自不會再多慮,屆時這寶鈔流通起來,民間物議便更不足為據(jù)?!?/p>
道衍撇了撇嘴,道:“當真能換來商貨?”
“禪師當對咱們的大明寶鈔多點信心,無需多慮?!?/p>
陸羽笑著品了口茶:“與其擔心這一點,倒不如想想如何防備偽鈔的出現(xiàn)?!?/p>
寶鈔一旦流通開來,自然會被仿冒,當下的防偽技術(shù)遠不如后世,很難避免偽鈔的出現(xiàn)。
道衍蹙眉想了想:“咱們所用的紙張、油墨,皆是世間難得的上品,又經(jīng)陸施主精心配制,尋常人怕極難仿冒。”
“不怕一萬,就怕萬一嘛!”陸羽點點頭,但他旋又笑著搖頭道:“不過咱這印鈔技術(shù)極為先進,便真有不法之人拿了寶鈔試圖仿制,怕一時半刻也仿不出來?!?/p>
看陸羽笑得如此自信,道衍也輕舒口氣,緩緩點頭:“如此,貧僧便放心了?!?/p>
……
戶部衙門外仍排著長隊,抱怨罵嚷聲仍沒停歇,不少官員正愁著如何打發(fā)這寶鈔,彼此交頭接耳,探討處置辦法。
倒也有人想出主意,領(lǐng)到俸祿后,第一時間去用掉它,雖說商戶不一定收這大明寶鈔,但自己可是官,稍微強硬些,普通百姓怎么敢拒絕。
陛下可是下了命令的,你若是不接受寶鈔,就是反對陛下,你家有幾個腦袋可以砍的,當然,這種事不能在京城干,這可是天子腳下,這么搞會死人的。
而且就算不用官威,也同樣有專門的人貪圖重利,鋌而走險操持起寶鈔兌換買賣。
只是,這寶鈔風(fēng)險極大,兌換比率定不會太高,必要的折損,是顯而易見的。
雖注定虧欠,但大多數(shù)人對這筆買賣,仍抱起肯定態(tài)度,能換點錢,總比一文不值的廢紙好些。
于是乎,官員們的抱怨聲漸漸平息,探討黑市門路的低語私吟倒多了起來。
正當這些人相互求援,彼此交換門路時,卻有人忽地高呼了一聲。
“宋郎中?他怎么回來了?”
眾人正自竊竊私語,這聲叫喚自然格外扎耳。
所有人都回過頭去,恰看到那所謂“宋郎中”,他們一眼便認了出來,這宋郎中正是先前第一個領(lǐng)到俸祿之人。
大家好奇起來,這宋郎中為何去而復(fù)返?難不成……他這是后悔領(lǐng)這寶鈔俸祿,趕回來與戶部爭辯兌換的?
“吵能有什么用?陛下親自頒的旨意,他區(qū)區(qū)一個工部郎中,豈能違抗的?”
不少人苦笑嘆息,但很快,大家又發(fā)覺不對勁了,因為此刻回來的宋郎中,與先前離開時全然兩副模樣。
先前滿臉陰郁、罵罵咧咧,可此刻他竟是滿面喜色、腳步輕盈,更奇怪的是,他手中還提著兩只布袋,但這兩只布袋,并不足為奇。
真正奇怪的是,這宋郎中一面走來,一面還朝著諸多官員揚手示意,似是有意顯擺那兩袋東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