謾罵一通,張正常又朝陸羽拱起手,擺出副誠摯姿態(tài)道:“近些年來,老道身體疲敝,一直在山中閉關(guān)清修,至于山下的諸般俗務,俱都交由我那胞弟正道打理。”
“實在沒料到,他竟背著我,做下如此悖綱枉法之事,此事……老道當真一無所知,還望欽差大人明察!”
他將所有責任一甩干凈,全推到死去的張正道身上。
這一點,陸羽早有預料,但任他如何推諉,陸羽也不會輕易相信。
微瞇起眼,陸羽意味深長地審視著張正常,語帶深幽道:“張真人,你是正一道之主,那張正道是你胞弟,他所做之事也全都與正一道密切相關(guān),此事……難道你當真不知?”
此言一出,張正常額頭直冒虛汗,他張了張嘴,似要開口辯解,卻又說不出什么話來。
支支吾吾半天,終是他身后那青年人站了出來,道:“這件事……小道或許知曉些許內(nèi)情!”
這青年人先前一路攙扶張正常,可想而知是其至親,再加上此人神態(tài)鎮(zhèn)定冷靜,雙目銳利有神,想來是有識之士。
而這樣的人物,在正一道中只有一人,陸羽早已猜出其身份,張正常嫡子,正一道下一代掌教,張宇初。
果然,那張正常接下來的話,也證實了陸羽的猜測。
只見張正常望著那青年人,面帶焦急道:“宇初,你知道些什么,速速說來!”
張宇初先朝父親點了點頭,伸手拍了拍其肩頭,叫張正常鎮(zhèn)定下來,而后,他才望向陸羽,拱手行禮道:“我正一道傳承千年,門下道眾教徒無數(shù),這些教徒世代繁衍,人口日漸增多,可這多出來的人口,絕大多數(shù)都未在我正一道門掛名?!?/p>
“而當初清查人口時,我正一道只能依掛名教徒之數(shù)統(tǒng)算人口,無法清查未掛名人數(shù),如此,才導致大量教徒?jīng)]有登籍上戶,成為所謂的‘隱戶’,這些‘隱戶’,絕非我正一道刻意隱瞞,實在是壓根無法統(tǒng)算清楚所致?!?/p>
他這解釋,雖有些許牽強,但也能自圓其說。
“那隱田呢?”陸羽冷哼一聲。
張宇初又道:“那些百姓久在龍虎山腳下生活,自然會開墾荒田,勞作耕種,我正一道原本就不知有這些隱戶,自然也無從知曉這所謂‘隱田’?!?/p>
若說不知隱戶,陸羽或還相信,可說他們不知道隱田所在,那未免自欺欺人,這龍虎山是道觀地盤,正一道怎會放任流民開墾荒地?
“哼!一句不知情,便將隱田隱戶之罪一甩干凈,小張真人是否太天真了?”陸羽冷哼一聲,幽厲眼神在張氏父子臉上掃過。
隨即他站起身,抖了抖衣袖,隨即負手踱起步來,一面踱步,他一面冷聲質(zhì)問道:“現(xiàn)如今天下承平,你正一道卻隱瞞了數(shù)十萬戶的人口,這是想做什么?”
此言一出,那張正常面現(xiàn)疑惑,張宇初卻是眉頭微蹙,眼中微有凜色。
陸羽忽一轉(zhuǎn)身,朗聲喝問道:“道門本就善于煽動人心,如今你龍虎山本就占地利之便,又窩藏了那么多隱戶,這很難讓我不相信你龍虎山別有所圖?”
聞言,張正常一怔,連忙擺手,大聲叫道:“冤枉啊,我龍虎山絕沒其他想法!”話語間,他慌得站起身來,拱著手上前道:“還望欽差大人明察!”
他身子衰弱,猛然起身顯然支撐不住,沒走兩步就差點摔倒,好在其子張宇初緊跟上來,一把將之攙住。
可張正常不顧跌勢,仍拱著手朝陸羽告饒道:“欽差大人明察,我龍虎山絕無反意,先祖天師在上,我張氏一脈歷來修身習道,絕無染指俗塵之念!”
連發(fā)誓帶禱告,這張正常好一番哭饒,再三保證絕無反心。
見他這副老骨頭就差散架,陸羽也不再咄咄逼人,他背過手,冷眼凝望張正常道:
“存心也好,無意也罷,你正一道隱藏人口田地已成事實,雖未必心存反意,卻有違我朝綱律,依照律法,當將你正一道門查封,嚴懲涉案之人?!?/p>
一番威嚇,嚇得張正常臉色煞白。
“不過嘛……”
陸羽話鋒一轉(zhuǎn),旋又溫笑拱手,卻并非是朝著張氏父子,而是朝遠東方向的天邊道:“陛下寬宏大量,體恤張真人年邁體弱,又念及張真人昔年曾主動投效,功不可沒……是以,陛下不愿再追究你正一道罪過?!?/p>
“多謝陛下隆恩!”張正道剛經(jīng)歷過驚嚇,再聽到這寬恕之語,一顆心提起又放下,情緒波轉(zhuǎn)之下,不由慨然淚下,連聲感謝道。
“不過,包藏隱田隱戶罪名可免,這隱田隱戶卻須得充公,張真人,你總不想仍留著這些涉案田產(chǎn)和人口,叫朝廷懷疑你正一道暗存反意吧?”
此時的張正常哪還管得了這些,只要能脫罪,不牽連到龍虎山,他就心滿意足了,至于那些隱田隱戶,他早知保不住了,當即連連拱手道:“這是自然,一切全聽陛下的!”
這時,他身后的張宇初站了出來,皺著眉頭問道:“欽差大人,那隱田充公倒好解釋,可那隱戶……這么多人口,如何充公?難道朝廷要將他們都抓了,流放邊疆嗎?”
隱戶雖然有罪,但罪不至此,既然連罪魁禍首正一道都赦免了,朝廷總不該遷怒那些無辜隱戶。
“陛下仁慈,自然不會,不過這些隱戶以后都不能留在江西了,正好湖廣因為元末戰(zhàn)亂,田地荒蕪不少,更是缺少人口,陛下準備把他們遷往湖廣!”陸羽笑著擺手道。
張氏父子恍然大悟,再無反駁的理由,比起流放邊疆,湖廣之地遠算不上荒涼,將隱戶遷去那里倒不算重罰。
對這處置甚感滿意,張氏父子連連點頭,本以為這事終告結(jié)束了,卻不想,陸羽卻又開口了道:“可是張真人你也知道,近年來,朝廷東征西逃,國庫空虛,要想遷移如此多的隱戶,需要的耗費頗大,真人可有什么妙招?”
說是征詢妙策,實際上就是要錢,張氏父子怎會聽不出話中關(guān)竅?可遷徙人口耗銀甚巨,他們哪愿意掏這份錢?
張正??嘀樀溃骸斑@……貧道卻是想不出籌錢之策來……”
“哦?”
陸羽冷笑道:“這些隱戶可都是你正一道的信徒,難道張真人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們死在遷徙路上,抑或是到了湖廣無法安家嗎,這要是傳出去,你們正一道還怎么辦?”
聽到這話,張正常臉色一變,但想到遷移的耗資,他依舊猶豫道:“湖廣雖然就在江西隔壁,但這幾十萬戶人口遷移,如此浩大工事,我正一道哪里有那么多錢?”
“我也知道這遷徙耗資太多,所以我奏請陛下,讓國庫出一部分錢,而剩下的就由你正一道補齊!”陸羽再“退”一步道。
實際上他也知道,這些錢不可能全部都由正一道來出的,剛才只是漫天要價罷了,不過這也是自己的底線,畢竟朱老板給的缺口那么大,把他陸羽賣了都堵不上,唯有這傳承了幾百年的龍虎山可以。
若是這么說,那張正常還不答應,那他也只有翻臉了。
張正常皺著眉思慮片刻,又抬眼瞄了瞄陸羽,眼看陸羽面色冷厲,他又嚇得縮回眼神,最終只能咬了咬牙,表示道:“這個……既是朝廷肯出一部分,那我……”
眼看張正常就要點頭答應了,可卻在此時,他身后那張宇初跳了出來,叫道:“且慢!”
陸羽直恨得牙癢,恨不能將這小子叉出去,無奈這是人家地盤,他只好默不作聲,看那張宇初表演。
張宇初站出來后,冷眼望著陸羽道:“欽差大人,據(jù)我所知,自我大明建國以來,朝廷已有數(shù)次大規(guī)模的人口遷徙,此番遷徙這些隱戶前往湖廣,也是為了響應這國策綱計,既是朝廷的事,那為何要我龍虎山出錢?”
這小子倒頗有見識,竟知曉這遷徙大計是朱天子心之所念,他拿捏了朱天子心思,將這事推到朝廷身上,以此拒絕出錢。
而聽到張宇初的話,張正常也當即閉上了嘴,絕口不提出錢之事。
計劃被這小子打亂,陸羽當真氣不打一出來,他不理會張宇初,只冷眼望著張正常道:“張真人也是這么想的?”
“這……”
張正常似有猶豫,看了看陸羽,又回頭看了看張宇初,終是難做決斷。
看他猶豫不定,陸羽冷哼一聲道:“好,既然你正一道不愿出錢,那我也就告辭,這件事,我會原原本本稟報陛下!”說著,他憤然起身,做勢便要離去。
“欽差大人莫走!”卻在這時,張正常一把拉住了他。
顯然,陸羽最后一激,終叫他下定了決心道:“我龍虎山愿為陛下分憂,此次遷徙的百姓也是我正一道信徒,我正一道自當奉資相助,欽差大人方才所提之事,我正一道……答應了!”
“哈哈哈!還是張真人識大體??!”陸羽哈哈一笑,變臉之快讓人望塵莫及,他當即回身,將事先準備好的遷徙花銷賬冊取出,與張正常合計商量,議定所出錢數(shù)。
事成之后,陸羽心滿意足,這才帶著一眾人離開龍虎山。
“父親何須如此!”
張宇初仍是憤憤不平,待陸羽一眾走遠后,他立即站出來,向張正常質(zhì)問道。
“唉!”
張正常嘆息搖頭道:“你以為為父愿意出這個錢?”
說著,他指著山腳方向道:“朝廷已派了大軍壓境,還由得咱們做主?這筆錢是我龍虎山的買命錢,倘若不出,下回來的怕就不是他陸羽,而是山腳下的大明軍隊了!”
聞言,張宇初忍不住哀嘆一聲,兀自轉(zhuǎn)身坐下,感慨了一陣,他卻突然抬頭道:“既是能出錢免罪……那二叔豈不是白死了?”
“額?”張正常一愣。
………………
“陸大人果真能言善辯,幾句話說得那張正常啞口無言,稍一威逼,就嚇得他掏出錢來,陛下委你來江西,果真是用對人了!”
下山路上,湯和對陸羽連聲贊嘆,很是欽佩道。
今日見聞,已叫湯和徹底改變了對陸羽的看法,饒是他湯和身經(jīng)百戰(zhàn),也斷無這般本事,三兩句話就逼得龍虎山乖乖出錢。
經(jīng)湯和一夸,陸羽直笑得合不攏嘴,隨即連連擺手道:“若非有陛下在后支撐,有我大明軍隊做后盾,我哪里敢威脅那龍虎山?說到底,我不過仗著陛下和信國公的威望,狐假虎威罷了!”
這番謙虛言論,立又駁得湯和夸贊道:“陸大人小小年紀,卻能不驕不躁,當真堪造之材,日后定有成就!”
“成不成就無所謂了……”
陸羽笑著擺手,嘆息道:“這差事總算辦妥了,也算是給陛下一個交代了!”
………………
有湯和坐鎮(zhèn)指揮,民變很快平定。
關(guān)于這場民變,江西民間議論頗多,有說是龍虎山暗中策劃的,也有說廣信府鄉(xiāng)紳合伙組織的,也有說當?shù)毓賳T是始作俑者。
諸般猜測頗多,眾人看法不一,好一番爭鋒激辯。
好在,沒多久朝廷就給出答案。
數(shù)日后,南昌城外,贛水之畔,臨時新建的刑場上。
一批批囚犯被押到江邊,跪地垂首。
這些囚犯,俱是江西本地的官員,數(shù)日前還都呼風喚雨,可自陸羽到來之后,他們都成了階下囚,眼下還要被處斬。
古往今來,百姓們最愛看熱鬧,今日如此盛事,他們怎么會不湊上來呢?
刑場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,稍一打聽便可得知,這些官員全是因貪贓枉法、釀致民變而被處以極刑,這讓百姓們拍手叫好。
午時三刻一到,劉璉坐在監(jiān)斬臺上宣判行刑。
隨后劊子手一口老酒噴出,大刀揮下,人頭落地。
“好,砍得好!”
百姓們心潮澎湃,齊齊鼓掌叫好。
不待掌聲停歇,下一批官員又被拖了上來。
依舊是同樣的流程,宣判行刑,大刀斬落,人頭滾滾,血濺三尺。
百姓依舊興奮,再次鼓掌。
再接著,又是一顆顆人頭,一陣陣掌聲,一聲聲喝彩……
從喝彩鼓掌,到歡聲笑語,再到冷眼漠視,百姓們的反應漸漸冷淡。
倒不是不高興,只是砍的人頭太多,百姓們早已看麻木了。
劊子手的大刀已然卷刃,揮舞大刀的手臂也累得抬不起來,只能換官兵代為執(zhí)刑,到最后,江邊堆起了密密麻麻的無頭尸首,鮮血流入江中,將贛江染得通紅。
血紅江水順流而下,蜿蜒數(shù)十里,一直流到鄱陽湖時,還能看到縷縷血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