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,李宜之探頭觀望,見官道上一片平靜,面色稍顯焦急道:“這欽差大人怎么還沒到?”
“急個什么,他還能再躲一次?”一旁的唐勝宗環(huán)手抱臂,神態(tài)悠然,顯得要鎮(zhèn)定許多。
說起這“躲”,李宜之面露苦澀,搖頭嘆起氣來:“這陸大人倒也怪,到了江西,不往咱南昌府來,偏生往那豐城小縣里去?!?/p>
他攤了攤手,做出個無奈姿態(tài)道:“若非是那豐城縣上報,咱們還被蒙在鼓里呢!”
這話雖隱隱帶著怨氣,但更多是無奈,尚未表露出憤怒不滿來。
相較之下,唐勝宗就直接得多,他冷哼一聲,朝官道方向翻了個白眼,冷冷說道:“人家此行前來,可是要查這民變因由的,你說他為何要跑到豐城去?”
說話間,他朝李宜之瞥了一眼,自問自答:“還不是為了查這民變具體緣由?”
說是查民變具體緣由,實際上也就是不相信這江西省的官員了,這一點,李宜之當然心知肚明。
“哼,看來這陸羽來者不善?。 崩钜酥渎曇缓?,語氣較先前森冷了許多。
唐勝宗一臉不屑道:“怕個什么,便叫他查,又能查出什么名堂來?”
李宜之訕訕一笑,兀自將胸膛挺了挺道:“那是自然,咱行得端站得正,自然不怕人家調查……”
眼看唐勝宗沒有搭話,李宜之眼眸略轉,又湊上前道:“侯爺,你常在京中來往,該是聽過這陸羽的名字,此人……究竟有何能耐,能得天子如此賞識?”
小小年紀,自縣令一朝升作欽差大人,可謂榮寵無限,這般恩寵,滿朝上下找不到第二人。
“還能因為啥,不就是替陛下挨了一刀么!”唐勝宗撇了撇嘴,有些酸意。
眼看唐勝宗面有不忿,李宜之眉眼微一挑動,嘴角輕斜道:“的確,可誰讓人家命好呢,叫陛下看上了哩!”
這話說得輕飄飄的,但卻一下子點燃了唐勝宗內心的妒火,他氣得將胸口一拍道:“真要論起來,咱當年征戰(zhàn)沙場,渾身上下哪處沒挨過刀?”
一個渾身負傷,卻要遭陛下嫌棄,被丟到這江西來;另一個只挨了一刀,就得了天子賞識,被委以欽差上使。
現(xiàn)如今,那陸羽前來江西,巡察政務,唐勝宗還得老老實實跑來迎駕,小心伺候著,這上哪兒說理去?
眼看唐勝宗火氣越來越大,李宜之偷偷扭過臉去,遮掩去嘴角的笑意。
此前領了胡相的任務,要弄死陸羽,但李宜之卻并不想親自動手,如今有這唐勝宗在,倒可以激一激他,挑唆其與陸羽的矛盾。
若真激得這唐勝宗心下暴怒,出手將陸羽弄死,自是再好不過了。
既完成了胡相交代的任務,又免得沾一手血腥,豈不美哉?
他這邊正打著小算盤,那邊唐勝宗已氣惱至極,甕聲甕氣罵了起來:“那小子怎么還不來?當真擺起欽差架子來了?”
“早晚都要來,也不急這一刻……”李宜之連忙上前說道:“趁此機會,咱還是好好想想,待會兒如何接待這位欽差大人,將這次民變之事給應付過去吧!”
這次民變雖不是他們主使,但真要查起來,在場的至少都有姑息怠慢之過,若叫陸羽查實,只怕沒人能討得了好。
李宜之憂之甚深,反倒唐勝宗一臉無畏,渾然不在意的樣子,當即他大手一揮,冷哼道:“怕個什么!先照老三樣給他來一輪,幾杯黃湯下肚,他還能清白走出咱南昌府?”
“這……能行嗎?”李宜之眉頭交疊。
“行不行的,且試著看看,若是不成,咱再想其他辦法……”說著,唐勝宗一把拍在李宜之肩頭上,這一掌下手沒輕沒重,李宜之被拍得齜牙咧嘴。
他正自揉著肩頭暗暗叫苦,一抬頭,卻見唐勝宗咬牙切齒,滿眼都是殺意,李宜之心下一驚,既而又喜。
唐勝宗冷眼微瞇,伸手握了個拳頭,狠狠攥緊。
站在李宜之的角度,他那一拳恰好捏在官道上,橫生將整條官道,連帶那陸羽乘坐的車馬,一并捏碎。
“來了來了!”
正自觀望唐勝宗那攥緊的拳頭,李宜之余光一瞥,卻見拳頭之下,一列車隊緩緩駛來,那馬車披紅掛幡,周遭圍著一群侍衛(wèi),顯然是陸羽的儀駕。
“趕緊的,奏起來,吹起來!”
李宜之趕忙回頭,招呼著儀仗隊列敲鑼打鼓,揮動起彩綢。
接著,他又招呼著手下眾官僚上前接駕。
“下官江西布政使李宜之、都指揮使唐勝宗,攜江西僚屬,恭迎欽差上使!”
便在這齊聲恭迎之下,車隊緩緩駛近,隨即只見陸羽從馬車上慢慢走了下來。
此番前來,原本陸羽還打算在豐城多待幾日,多了解地方民情,只可惜因那劉家村之事,提前暴露了身份,既然都被知道了,再隱藏身份也沒啥意義。
而且自己想要知道的東西,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,剩下的也只有在南昌才能搞清楚,因而直接乘坐馬車從官道趕往南昌。
在鑼鼓聲中,陸羽大步走近,當先便朝二人拱手致意道:“藩臺大人,延安侯,兩位莫要折殺本官了,您二位可都是鎮(zhèn)守一方的要員干將,豈可如此多禮!”
一通客套話還不算完,他更上前兩步,親自搭手扶起二人,這態(tài)度……倒還算平易近人。
李、唐二人略僵了僵,忙笑著拱手:“陸大人奉旨巡察,代表的可是朝廷,是天子,我等怎敢怠慢?!?/p>
陸羽一擺手,仰頭笑道:“藩臺大人說笑了,我陸羽不過一介后生,仗著天子青眼才混了個奉旨巡狩的活兒……如今到這江西,也不過走個過場,哪敢擺什么欽差架子??!”說著,他兀自捧腹,大笑起來。
只可惜人家都是捧腹而笑,他這腰板兒太細,捧了半天沒捧到肚子,只能將那欽差玉帶提了又提,姿勢沒擺足,但臉上笑容倒很到位,他這一番態(tài)度已彰顯無疑。
在場官員無不長舒口氣,心中暗道這小欽差倒也不像傳說中那般難對付,而李宜之、唐勝宗二人也有些懵逼,彼此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里看到震驚。
這陸羽咋和事前想的,不大一樣捏?
這哪里是初入官場的莽撞少年?這分明是官場老油子嘛!
“藩臺大人?延安侯?二位何故這般表情?”二人正自懵逼,卻見陸羽探頭過來問道。
“唔~”
李宜之忙直起身,伸手招呼著:“今日站得久了,腰腿撐不住了,叫陸大人見笑了!”說著,他忙捶著后腰,作腰酸背痛狀。
而唐勝宗也訕訕一咳,活動著手腳。
“倒是我的不是了,今日來得太晚,叫二位大人久等了。”陸羽當即拱手表示歉意,兩人也趕忙賠笑,將這一茬意外揭過。
隨即陸羽又將平安拉了過來,引薦道:“這位是右軍都督僉事平安,想必二位早有耳聞?!?/p>
唐勝宗與平安曾時昔年戰(zhàn)友,豈會不認識,便是李宜之未曾與之共事,也早聽過這平安大名。
二人趕忙與平安拱手問安。
待幾人見過禮,陸羽拉著平安,略有責備道:“平大將軍,這回你可真得向這二位大人請罪!”這話說來似嗔似怨,帶著半開玩笑的口吻。
在場之人全都懵逼,一時竟不知他意在何故。
陸羽卻又笑道:“原本我早要來南昌,是平大將軍非說要到地方縣鎮(zhèn)去看一看,才耽擱了日程?!?/p>
他竟將前提暗探的鍋,直接丟給了平安。
二人不知緣由,一時不好分辨。
倒是平安愣了片刻,訕訕拱手:“陸大人批評的是!”說著,他又朝李、唐二人深揖一禮,口中連聲告罪。
雖不明狀況,但陸羽既要撒這謊,總有他的原因。
李、唐二人趕忙拱手:“哪里哪里……”
一番寒暄過后,李宜之將陸羽幾人引入城中,招呼道:“欽差大人遠途辛苦,今日我衙中備下薄酒小菜,替您接風洗塵!”
“還有宴席吃呀?”陸羽一聽,登時眉開眼笑,他摸著肚子,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樣道:“那敢情好哇,這一路走來,天天吃糠咽菜,我肚里早沒了油水了,藩臺大人,你們可得多備下好酒好菜呢!”
他這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,倒叫兩人看傻眼了。
二人對視一眼,偷偷遞了個眼神。
李宜之搓了搓手,故作羞赧道:“這個……陛下明旨在先,我朝公事吃請不得奢靡浪費,是以今日這頓宴席,只備了四菜一湯,還望欽差大人莫要見怪?!闭f完這話,二人又偷偷打量起陸羽,觀望他的反應。
卻見陸羽一聽“四菜一湯”,眉頭便皺了起來,雖然他很快將這表情掩去,但臉上仍殘留著不大滿意的神態(tài)。
“這樣啊……也好,也好!能填飽肚子便是,陛下曾經(jīng)教導過,為官須廉解奉公,不得鋪張浪費……”陸羽隨即輕笑擺手,他的笑容略有些敷衍,仍殘留些遺憾失望。
二人一直觀望,自然將這遺憾失望看得清清楚楚,當即相視對望,彼此交了個偷笑的眼神,顯然極是滿意。
看來這陸羽,也不像傳聞中那般清正不阿么?
既然這樣,那就好對付了。
“欽差大人,這邊請!”
李宜之當先引路,帶著陸羽一眾上了馬車,朝南昌府城而去。
在他們身后,打馬緩行的唐勝宗卻在心中腹誹不已:“說是清正廉明,我看不過酒囊飯袋,一聽那四菜一湯,那臉拉得老長,活活一餓死鬼投胎的模樣!”
“哼,且等著吧,也叫你瞧瞧,咱南昌府的四菜一湯,是個什么排場!”
一行人進入城中,便一路沿著城墻直往西北向去,沒多久,便到了一處足有數(shù)十丈高的高閣樓前。
“欽差大人,咱們到了!”
陸羽一下馬車,就叫眼前這閣樓氣勢給震住了。
只見這閣樓坐江望河,其下座為磚石堆砌的城墻結構,上方共有七層,每一層都由紅木搭成,其樓雕梁畫棟、飛檐翹角,實在金碧輝煌,氣態(tài)不凡。
陸羽站在樓下,不由看得癡了。
李宜之走上前來,笑著道:“陸大人,這便是今日宴席之所,也是我南昌府城標志建筑——騰王閣!”
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
唐代詩人王勃的一篇《騰王閣序》,令騰王閣名揚天下,自那以后,騰王閣便成了南昌的地標建筑。
然數(shù)百年間,騰王閣歷經(jīng)數(shù)次戰(zhàn)火摧殘,建了又毀,毀了再建,但都改變不了它在文人墨客心中的地位。
在此樓設宴款待,倒也對得起陸羽那欽差上使的身份。
“陸大人,請!”
李宜之當先引路,一行人上了騰王閣。
入眼所見,均是雕欄玉砌、飛檐斗拱,再往遠看,更是天水一色、風光旖旎,但最吸引陸羽注意的,卻并非這高閣美景,而是宴桌上的餐盤。
照說此番宴會,偌大閣樓中只置了寥寥數(shù)張桌子,每一圓桌足可容納十人有余。
這么大的圓桌上,竟只擺了四個餐盤,只擺四個盤子,并非是餐盤不夠多,而是桌子不夠大。
換言之,是這餐盤太大,每一個餐盤足有馬車車輪般大小,若換作尋常酒樓中的四方桌,怕是只能擺下一個盤子。
“嚯,今日這頓接風宴,分量可夠足的??!”
陸羽乍登閣樓,老遠看到這碩大餐盤,不由瞪大了眼,作驚愕狀。
李宜之嘿嘿一笑,與身旁唐勝宗對視一眼后,方才虛手一引:“欽差大人,請上座!”
待陸羽坐上了桌,才看清這餐盤全貌。
原來,這每個餐盤中間,另有分隔,將這圓形餐盤隔成四面扇形碟,每一扇形碟中,都盛著一道菜肴。
看似只有四個餐盤,可這桌上足有四四一十六道菜,每一道菜,俱是色香味俱全。
比如那第一大餐盤中,盛的是“玉馬升騰”、“騰閣秋風”、“烏龍吐珠”、“洪崖丹井”等四道本地名菜。
第二個盤中,則是“瀘溪斑虎”、“清蒸江瑤”、“五彩膳餅”、“章江曉渡”等四道江河水鮮。
第三、四個盤中,也一應如是,均是世間難得的珍饈美饌。
另外,在這大圓桌之側,另還有置著一缸巨甕,其中也盛著四類精美湯肴。
如此奢華豐富的菜色,著實可稱得上是豪宴。
這與李宜之先前所言“四菜一湯”,可算相去甚遠。
李宜之介紹完菜色,便與唐勝宗一起,默默注視著陸羽,觀其反應。
陸羽顯然也被震驚住了,愣了片刻,方才回恍過神來,但他并未露出半分不滿,反而眉開眼笑道:“好一個四菜一湯!美景在側,佳肴當前,這頓接風宴果真痛快!如此盛宴,當真叫諸位大人費心了?!?/p>
聞言,李、唐二人當即暗松口氣,彼此對視一眼,旋又向陸羽陪笑起來。
“陸大人,這宴席……您可還滿意?”李宜之猶有擔憂,再溫語試探起來。
陸羽哈哈一笑:“自是滿意,滿意得很??!”
“不過……”
他面上堆笑,朝李宜之連連抖眉道:“如此靡費,著實叫本官心下不安?。》_大人,下不為例,下不為例?。 ?/p>
“啊哈哈哈!”
嘴中說著“下不為例”,可那滿臉笑意顯然召示他心中的喜悅。
李宜之等人自然深諳這種場面話,忙賠笑拱手道:“謹遵欽差大人教誨!”
一場筵席,便在這輕松熱絡的氛圍里揭開,桌上觥籌交錯,歡聲笑語不斷。
尤其陸羽,非但吃得滿嘴是油,還屢屢起身舉杯,與江西官員把酒暢談,好不快活,他這番恣意散漫態(tài)度,自是搏得江西官員一致好評。
一直到酒宴過后,送走陸羽一眾,唐勝宗猶是喜不自勝。
“嗝!”
“原以為是個……是個狠角色……嗝!”
“卻沒料,也是個……嗝……酒囊飯袋嘛!”
“李大人,我看這次巡察江西,怕也只是走個過場,不足為慮!”
吃飽喝足,唐勝宗紅光滿面,酒態(tài)盡露,他一面打著酒嗝,一面拍著李宜之的肩頭,談笑間一副得意姿態(tài)。
此番酒宴,正是江西官場的老規(guī)矩,所謂“四菜一湯”,實是極度奢華的豐盛宴席。
在當下朱元璋嚴禁奢靡的制約下,如此豪宴當然不合規(guī)矩。
而拿這豪宴試探,就是想看看陸羽的反應。
倘若他當真清廉如水,理當立即站出來反對,痛斥鋪張浪費行為;可若是他非但不反對,反而安之若素,那便是有意向同流合污,即是可以拉攏的對象。
而陸羽今晚,不光是安享盛宴,更在酒桌上與眾人言笑晏晏,把酒暢談,他這般表現(xiàn),活脫脫一個好吃懶做的庸官懶吏。
這一點,自然令唐勝宗開懷不已,而一旁的李宜之,卻只是斂笑自忖,沒有唐勝宗那般放松戒備。
在李宜之看來,陸羽今日表現(xiàn)固然可喜,卻仍不足排除其作戲的可能。
心中自有計較,李宜之并未出言提點,他只趁唐勝宗仰頭大笑之際,扭頭幽幽瞥望幾眼,看向唐勝宗,李宜之的眼中陰光驟閃,似有其他算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