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寧縣,趙擔(dān)宅院。
日頭將落,縣衙尚未散值,作為主人家的趙擔(dān),自然還沒回來,但這院里已聚滿了客人。
趙家的叔伯長輩、縣中鄉(xiāng)紳名望,全都齊聚于此,等候趙擔(dān)歸來。
廳堂中早已備下茶點(diǎn),但這些人無一例外,全都沒在堂中靜候,反是跑到這空曠院落里,負(fù)手緩步踱行。
人人都是一臉愁苦,個個踱步時嘆氣連天,如此死寂氣氛,叫這原本空曠開闊的院落,也顯得別樣壓抑。
踱步許久,終有人耐不住壓抑氣氛,開口打開話匣子:“沒了那老李頭咋咋呼呼,倒真缺了些什么!”
眾人聽了這話,俱都停下腳步,略頓片刻后,各人幽嘆口氣,又都暗自搖頭,卻無人去應(yīng)答這話。
就在前幾日,也是這些人齊聚于此,合議那抗阻稅改之事,稍有不同的,便是今日缺了那李大善人,李公望。
沉默片刻,終有人深深嘆了口氣,搖頭道:
“今日我還去了那寧安村一趟,李宅已被查抄,李家上下俱被抓捕下獄,等候問斬,聽說這案子驚動了圣聽,是陛下親自點(diǎn)名,要從嚴(yán)判罰的?!?/p>
“唉,這李大善人算計一世,卻沒想臨了碰了塊鐵板,撞了個頭破血流,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!”
這一番感慨,立時引得院內(nèi)嘆息聲一片,眾人臉色更顯晦暗垂喪。
李公望的下場,眾鄉(xiāng)紳看在眼里,無不感同身受。
“難怪這陸羽敢如此猖狂,敢情他仗著背后有天子撐腰,咱們要是跟他作對,無異于雞蛋碰石頭呀!”又有人停下腳步,搖頭嘆道。
眾人兀自苦笑,莫說作對了,那李公望可曾站出來,公然和陸羽為敵?他不過唆使百姓去對抗官府,自己則躲在背后,壓根沒有露面。
可結(jié)果呢?抄家滅族?
“原本咱還打算學(xué)那李公望,忽悠同鄉(xiāng)泥腿子去和官府對抗,可自打看了寧安村之事,便再不敢起這心思了……”
前車之鑒,后事之師,再拿這招去挑戰(zhàn)陸羽的能耐,不是自尋死路嘛!
“唉,可咱們總不能坐以待斃??!”
“難道真放任官府清丈田地,從咱們手里征取重稅嗎?”
這最后一句感嘆,終于點(diǎn)出了眾人心思。
當(dāng)下境況,稅改已是勢不可擋,可鄉(xiāng)紳們總不甘心承擔(dān)重稅,今日在此聚議,想的尋那趙擔(dān),商量出個對策。
眾人正自唉聲嘆氣,卻聽得院門松動,只見趙擔(dān)推門而入。
眾人苦等良久,這時自然焦切上前,紛紛拱手作禮。
“趙縣丞,您可算是回來了!”
“縣丞日理萬機(jī),操勞政務(wù),當(dāng)真是我等縣民之福啊!”
與上次不同,這回鄉(xiāng)紳們的態(tài)度,可算熱情至極。
然趙擔(dān)一時之間卻不習(xí)慣,被這熱絡(luò)場面給怔住了。
終是一趙家族叔上前,替他解了圍道:“擔(dān)兒,大家伙已等你多時了,你趕緊進(jìn)院,來給大家出個主意,可別叫鄉(xiāng)親們枯等一場??!”
趙擔(dān)被拉進(jìn)了院,這才恍過神來,他淡笑拱手,聲音卻不冷不熱,帶了些許疏離:“不知諸位到我家中,所為何事?”
聞言,眾人尷尬一笑,你這不是明知故問,近來縣中只此一件大事,前幾天大家還找你商討,你還能猜不出緣由?
終是那趙家族叔出面道:“我等來找你自是那稅改一事,這重稅壓下來,大家都承擔(dān)不住,還盼你給出個主意??!”
問題剛一提出,眾人立馬圍攏過來,俱都滿懷期盼地看著趙擔(dān)。
視線聚焦之下,趙擔(dān)直蹙眉頭,一臉為難道:“我能出個啥主意?”他環(huán)視眾人,聳肩道:“那李大善人的下場,大家也都看見了,朝廷是下了死令,非得推行這稅改不可,諸位若還存著阻撓抵抗的心思,怕是不會有好下場的!”
這一番話,又勾起眾人的煩惱愁苦,惹得他們連連嘆氣,但仍有人心存期冀:“難道就一點(diǎn)法子都沒有了?”
這人又湊上前去,眼巴巴望著趙擔(dān):“您可是縣中第二把手,難道這點(diǎn)主都做不起?”
趙擔(dān)苦笑搖頭:“莫說我不敢替諸位做主,便是我有這膽量,也無能為力??!”他朝天邊拱了拱手道:“稅改乃是陛下一力策劃,咱們陸縣令操刀主使,我這區(qū)區(qū)縣丞,不過跑腿賣命的份兒,哪敢做什么主?”
眾人一聽,臉上愁苦憂色更顯濃重,無人再上前問話,院中氣氛重歸死寂。
“不過……”卻在這時,趙擔(dān)忽又開口。
輕幽幽兩個字,卻蘊(yùn)含了極明確的轉(zhuǎn)折意味,這話仿佛一束火把,豁地燃亮,掃滅了眾人心頭的晦暗絕望。
大家趕忙迎了上去,瞪大雙眼,期待著趙擔(dān)的下文。
趙擔(dān)倒也沒賣關(guān)子,只幽幽一笑,便接下去道:“我是無能為力了,不過倒有一人,能幫大家出出主意!”
眾人面現(xiàn)狂喜,爭相追問:“何人?”
趙擔(dān)幽幽一笑,卻并未答話,他只緩緩扭頭,看向那院門方向。
眾人趕忙順著他視線看過去,就見那院門被人緩緩?fù)崎_,自院外走進(jìn)一個清俊飄逸的身影。
江寧縣令,陸羽!
“是你!”
一看到陸羽,眾鄉(xiāng)紳大驚失色,竟駭?shù)眠B連退步,陸羽的到來太過意外,一時間叫所有人驚惶無措。
稍作埋怨地瞪了瞪趙擔(dān),眾人已鎮(zhèn)定了心神,繼而再望向陸羽的眼神里,滿是憤恨。
雖奈何不了你,但瞪你兩眼總不犯法吧?
無數(shù)憤恨目光加身,陸羽倒鎮(zhèn)定自若,他悠悠然走到院中,大大咧咧往那石桌前一坐,環(huán)視一周后,輕笑道:“諸位聚集于此,想是有要事商議吧?你們不必顧及本官,接著商量??!”
說完,他攤了攤手,聳了聳肩后,然后又將雙手往胸前一抱,一副閑看熱鬧的作派。
眾人驚得啞口無言,心中翻起白眼來,咱正合計如何對付你,你倒跑來往這一坐,咱還商量個屁?
眼看眾人無話可說,陸羽又將雙手放下,往桌上一撐,站起身來。
“既然諸位沒話可說……那本官來說幾句!”
拍了拍手上灰塵,將手背到背后,陸羽掃視眾人道:“攤丁入畝之策,乃是陛下擬定的國朝大計,推行此項政策,乃是大勢所趨,任何人都抵擋阻撓不得,若有人膽敢與朝廷大計唱反調(diào)……那李公望便是前車之鑒!”
這話說得冷厲堅決,震懾威嚇之意極濃。
若在早兩日,眾鄉(xiāng)紳聽了這般挑釁的話,肯定會跳出來反駁一二,說不得還要與陸羽當(dāng)面叫罵起來,可現(xiàn)下,看了那李公望的下場,他們哪還存有這般心思?
無奈之下,眾人苦起臉來,幽怨嘆氣。
更有人放下敵意,訴起苦來。
“陸縣令,朝廷推行新政,自有其道理,可總不能將這稅負(fù),全壓到咱們頭上吧?這稅改之后,咱得多繳近一倍稅款,這不是要了咱的命么?”
這話一出,眾人連連點(diǎn)頭,紛紛吵嚷起來。
“是啊,這稅太重了,簡直不給咱活路??!”
“稅改之后,咱的稅賦翻了番地漲,如何能承擔(dān)得住??!”
“朝廷這是要吸咱們的血??!”
聽罷眾人訴苦,陸羽幽然冷笑:“這稅改的政策,說來簡單,田多者多納稅,田少者少納稅……諸位手里的田多地廣,稅自然就多了。”
眾人自然明白這道理,可一時想不到對策,只能兀自發(fā)愁。
就在這時,陸羽卻又悠然笑道道:“若想少繳稅,倒也不是沒有辦法……”
眾人心頭一亮,忙又朝他看去。
只見陸羽輕輕說道:“大家不是覺得稅太高了嗎?只要你們將田地賣出去,不就能少繳稅了?”
眾人一聽,登時愣得說不出話來。
陸羽卻不理會旁人,兀自說下去:“你們?nèi)羰强腺u地,我縣衙愿以市價收購,絕不叫諸位吃虧?!?/p>
好嘛,原來他跑這兒來收購田地了。
眾鄉(xiāng)紳一口老血差點(diǎn)沒吐出來,不由翻起白眼來。
賣地?這是人能想出的主意?
咱們拼死拼活,攢了幾代,就攢下這點(diǎn)祖產(chǎn),豈能說賣就賣?
“怎么?不樂意了?”
陸羽冷笑兩聲,說道:“又不想賣地,還不想繳重稅,這世間哪有這等兩全其美之事?”
眾人聽得連連搖頭,心下暗罵起來,若非朝廷有意刁難,哪會有當(dāng)下兩難局面?
可這般腹誹朝廷的話,他們自不敢說出來,當(dāng)下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。
心中愁苦,眾人也無意再與陸羽爭辯,只各自揣手嘆氣,兀自踱步,做無謂苦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