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東微微頷首,跟隨士兵穿過曲折的巷道,來到一座石砌的歐式建筑前。
建筑門口站著更多武裝守衛(wèi),火把的光亮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。
陳東注意到陰影中似乎還有幾雙眼睛在窺視,但他不動聲色,只是將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劍上。
佛郎機東印度公司駐首里的辦公廳內(nèi),索扎正站在窗前,望著遠處漆黑的海面。
這位身兼艦隊司令和遠東商務(wù)代辦的佛郎機人,此刻眉頭緊鎖,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框。
他身后的大廳里,已經(jīng)聚集了來自各方的代表——鄭檜、金孝元、莽應(yīng)里、毛龍喧,以及新加入的有馬晴信。
“陳東到了?!?/p>
一名侍從低聲報告。
索扎轉(zhuǎn)過身,臉上勉強擠出笑容。
“終于來了?!?/p>
大廳內(nèi)的交談聲戛然而止,所有人的目光都轉(zhuǎn)向門口。陳東大步走入,向在座眾人抱拳行禮。
他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片刻,最后落在有馬晴信身上——這位大村純忠的侄子眼中燃燒著焦急的火焰。
“陳先生,島上的情況如何?”
有馬晴信迫不及待地站起身,聲音中帶著壓抑的顫抖。
陳東沒有立即回答,而是走到長桌前,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鋪開。
那是一幅粗略繪制的舟山群島地圖,上面標注了明軍的布防位置。
“諸位請看?!?/p>
陳東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。
“歷港已經(jīng)被明軍圍得水泄不通。這是最新的布防情況?!?/p>
索扎湊近地圖,眉頭皺得更緊。
“比上次又增加了三道防線?”
“正是?!?/p>
陳東點頭。
“楊帆在搗杵山增設(shè)了炮臺,任何未經(jīng)查驗的船只靠近歷港水域,都會遭到炮擊?!?/p>
有馬晴信猛地拍桌。
“我叔叔呢?他還活著嗎?”
陳東轉(zhuǎn)向這位年輕的倭國藩主,語氣放緩。
“大村閣下安好,只是受了些輕傷。”
“他...他可有什么話要帶給我?”
有馬晴信的聲音哽咽了。
“大村閣下說,他本想切腹謝罪,但考慮到島上還有各國商人、武士和浪人,為了他們的性命才忍辱負重?!?/p>
陳東頓了頓。
“他希望索扎大人能想辦法讓本藩武士回家,否則無顏面對歷代大名?!?/p>
廳內(nèi)一片寂靜,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。索扎感到一陣頭痛襲來,他揉了揉太陽穴。
這場失敗已經(jīng)讓他數(shù)月不得安眠——一百五十艘佛郎機戰(zhàn)船沉了一半,剩下的被困在歷港;
五六百名精銳雇傭軍生死未卜;
上千佛郎機商人和他們的貨物全成了明軍的囊中之物。
“糧食呢?”
鄭檜突然開口,打破了沉默。
“島上還能堅持多久?”
陳東嘆了口氣。
“糧食日益短缺。大村閣下說,雖然所有人都同仇敵愾,但最多只能再堅持三五個月?!?/p>
“三五個月?”
莽應(yīng)里冷笑一聲。
“倭國人說能堅持三五個月,實際上恐怕連一個月都撐不下去。到時候他們肯定會開始搶奪其他商人的糧食?!?/p>
有馬晴信怒目而視。
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夠了!”
索扎厲聲喝止。
“我們不是來互相指責的?!?/p>
他轉(zhuǎn)向陳東。
“張經(jīng)的口信呢?這才是今天的重點?!?/p>
眾人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到陳東身上。陳東環(huán)視一周,緩緩開口。
“小閣老說,所謂倭寇本是為了通商,因朝廷奸臣如朱紈、王忬等想建功立業(yè),殺良冒功,捕殺各國商人冒稱倭寇?!?/p>
金孝元微微點頭,似乎早已料到這番說辭。
“小閣老和嚴閣老認為商人們總困在歷港不是事,各國若提出釋放商人、嚴懲殺良冒功的奸臣,有其道理,對朝廷也是不小的麻煩?!?/p>
陳東繼續(xù)說道,語氣平靜卻字字千鈞。
“另外,小閣老說皇上現(xiàn)在是修仙施法術(shù)的,別人要找王道圣人之治,還得看姓嚴的?!?/p>
索扎眉頭緊鎖。
“修仙施法術(shù)?這是什么意思?”
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(zhuǎn)向金孝元。
這位朝鮮儒生從容起身,整理了一下衣冠,方才開口。
“索扎大人,容我解釋?!?/p>
金孝元的聲音溫潤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(quán)威。
“在我朝鮮和明朝,朝政的根本法則是孔子學說。明朝稱之為理學或心學,我們稱之為性理學,核心都是尊卑貴賤、君臣父子之道。”
索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,這與他了解的東方政治哲學相符。
“然而?!?/p>
金孝元話鋒一轉(zhuǎn)。
“明朝有一股不講尊卑貴賤的暗流,稱為法家。這種思想源自暴秦,主張以嚴刑峻法治國,不重禮義廉恥。朝鮮的徐敬德、日本的'大一大萬'學說,都是這種異端的變種?!?/p>
有馬晴信突然插話。
“大一大萬?那不是...”
“正是那些叛賊的口號?!?/p>
金孝元冷冷道。
“'萬眾如一',何等荒謬!人天生就有貴賤之分,豈能平等?”
索扎眼睛一亮。
“所以嚴嵩大人的意思是...”
“嚴閣老這是在宣告?!?/p>
金孝元的聲音提高了幾分。
“他將與違背孔子之道的明朝皇帝決裂,在圣人學說上寸步不讓。這等氣魄,令人欽佩?!?/p>
索扎恍然大悟,興奮地拍案而起。
“我明白了!這就好比我們佛郎機的國王公開反對羅馬教廷!”
“正是此理?!?/p>
金孝元微笑頷首。
“在歐洲,這樣的國王會有什么下場?”
“輕則公開懺悔,重則...”
索扎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。
“不出三個月,必定倒臺!”
“諸位,明朝的國相與皇帝已經(jīng)勢同水火?!?/p>
索扎用流利的漢語說道,聲音低沉而有力。
“這是我們千載難逢的機會?!?/p>
朝鮮使者金孝元第一個站起來響應(yīng),他身著朝鮮傳統(tǒng)官服,眼中帶著野心。
“我國議政大臣尹元衡大人已授權(quán)我表態(tài)——必須依朱紈、王忬先例嚴懲奸臣楊帆、俞大猷!”
索扎滿意地點頭,抽了一口雪茄,煙霧在他面前繚繞。
“金大人說得好。我以佛郎機國東印度公司遠東艦隊總司令兼東方商務(wù)代辦的身份宣布——”
他故意停頓,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。
“我們將向明朝提出正式外交抗議,要求無條件釋放舟山所有我國及附屬國商人,并對歷港戰(zhàn)爭損失做出全額賠償!”
議事廳內(nèi)爆發(fā)出一陣掌聲。黎朝使者阮文雄緊接著站起來,他身材瘦小但眼神銳利。
“黎朝支持佛郎機國的正義要求,明朝必須為他們的暴行付出代價!”
索扎的目光掃過眾人,最后落在角落里沉默的緬國使者莽應(yīng)里身上。
這位年輕的緬甸王子感受到視線,立刻站起身,恭敬地行了一個禮。
“緬國雖無人困在歷港。
“莽應(yīng)里的聲音有些緊張。
“但我國特封藩王托雷斯將軍受困其中。我們要求明朝立即釋放他,并遣返逃到騰越的叛國者!”
索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。莽應(yīng)里的父親莽應(yīng)龍是緬甸名將,曾多次擊敗明軍,有緬甸的支持無疑增加了聯(lián)盟的分量。
“很好,緬國的立場我們記下了?!?/p>
索扎環(huán)視眾人。
“還有哪位有補充?”
就在這時,一個身影突然從倭國席位處撲通跪下。
有馬晴信,這位流亡的肥前國藩主以額觸地,聲音嘶啞。
“索扎大人!求您救救倭國!”
議事廳瞬間安靜下來。索扎皺眉,示意侍衛(wèi)將有馬晴信扶起,但這位落魄藩主執(zhí)意跪著不起。
“織田信長那個叛徒!”
有馬晴信抬起頭,眼中布滿血絲。
“明朝的楊帆給他送去了大批火槍,我們...我們打不過啊!”
索扎心中暗嘆。倭國本是聯(lián)盟中最有力的打手,如今卻因內(nèi)戰(zhàn)分崩離析。
他緩步走到有馬晴信面前,俯身將他扶起。
“晴信君,請起來說話?!?/p>
有馬晴信卻再次跪倒,這次竟哽咽起來。
“求您...給我們一些火器...我們愿意為聯(lián)盟攻打明朝沿海...只要能復(fù)國...肥前國的大門永遠為佛郎機敞開...”
索扎感到一陣心酸。有馬晴信已無寸土,給他火器也無濟于事。
他正猶豫間,琉球國相毛龍喧緩緩起身。
“索扎大人?!?/p>
毛龍喧的聲音沉穩(wěn)有力。
“容我說一句。如今倭國能與織田信長抗衡的,恐怕只有駿河的今川義元和甲斐的武田信玄了。”
索扎挑眉看向這位掌權(quán)琉球二十余年的老狐貍。
“毛國相的意思是?”
毛龍喧捋了捋胡須。
“若大人有心援助倭國,不妨以這二人為盟主。
他們兵力雄厚,又急需火器對抗織田,必會對聯(lián)盟感恩戴德。”
議事廳內(nèi)響起低聲議論。索扎卻暗自搖頭——今川義元和武田信玄都是傳統(tǒng)武士,不像九州的大友宗麟和大村純忠那樣皈依洋教。
給他們火器,無異于養(yǎng)虎為患。
“毛國相的建議很有見地。”
索扎最終開口,語氣委婉。
“但眼下當務(wù)之急是解決歷港之圍。待事成之后,我定親自為大村純忠和有馬晴信游說諸國,組建聯(lián)軍助他們收復(fù)九州?!?/p>
有馬晴信聞言。
他知道索扎還是不信任不信洋教的大名,但形勢比人強,只能默默退下。
景德鎮(zhèn)的夏末依舊炎熱,楊帆站在新落成的“瓷藝學堂”門前,望著工匠們進進出出的身影,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。
他抬手擦了擦,轉(zhuǎn)頭看向身旁的張居正。
“太岳兄,這學堂總算建起來了?!?/p>
楊帆瞇起眼睛,陽光照在學堂匾額上,金漆閃閃發(fā)亮。
張居正捋了捋胡須,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。
“多虧子玄你的建議。高中低三檔分授,既能培養(yǎng)人才,又不至于讓技藝外泄,妙極?!?/p>
兩人身后,何朝宗正與幾位瓷器大師低聲交談,不時指向?qū)W堂內(nèi)的陳設(shè)。
這位新任山長雖已年過半百,但精神矍鑠,眼中帶著對瓷器藝術(shù)的熱愛。
“何大師?!?/p>
楊帆走過去,拱手道。
“今后這學堂就托付給您了。特別是那些為外洋定制的特殊器型,務(wù)必謹慎處理?!?/p>
何朝宗鄭重回禮。
“楊大人放心,老朽定當竭盡全力。
那些涉及外洋文化的器物,我會親自把關(guān),絕不讓閑雜人等接觸。”
張居正也走過來,從袖中取出一份文書。
“這是朝廷撥付的十萬兩銀子,用于學堂初建和工匠培養(yǎng)。何山長,你可是自墨子之后,首位執(zhí)掌技藝學院之人啊?!?/p>
何朝宗接過文書,手微微顫抖,眼中泛起淚光。
“老朽何德何能...”
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,原來是景德鎮(zhèn)的陶工們得知學堂正式開張,自發(fā)聚集過來。
他們臉上洋溢著喜悅,有人甚至跪地磕頭,感謝朝廷的恩典。
楊帆望著這一幕,心中卻隱隱不安。
他注意到不遠處御窯廠和官窯的工匠們站在人群外圍,臉上寫滿了失落和嫉妒。
“太岳兄?!?/p>
楊帆壓低聲音。
“你看那邊?!?/p>
張居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眉頭微皺。
“官窯的人?”
“正是。我擔心他們早晚會鬧出事來?!?/p>
楊帆嘆了口氣。
“這些日子我暗中觀察,官窯的問題比我們想象的復(fù)雜得多。”
張居正沉思片刻,搖頭道。
“此事牽涉皇莊皇廠,確實棘手。眼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,申時行派人來報,今年的洋商團已到杭州。”
楊帆點頭。
“那就先擱置官窯的事,我們即刻啟程回杭州?!?/p>
三日后,通往杭州的官道上,兩匹駿馬飛馳而過,揚起一路塵土。
楊帆和張居正各乘一騎,馬鞭揮舞間,已將景德鎮(zhèn)遠遠拋在身后。
跑了一個多時辰,兩人在一處驛站停下。
張居正雖已年近五旬,卻精神矍鑠,下馬后仍意猶未盡地撫摸著馬鬃,眼中帶著興奮的光芒。
“太岳兄好騎術(shù)?!?/p>
楊帆遞過水囊。
“在景德鎮(zhèn)這些日子,我看你經(jīng)常單獨接見那些民窯主,不知談些什么?”
張居正接過水囊,仰頭灌了幾口,聞言愣了一下,隨即哈哈大笑。
“子玄總是一語中的。不過這里也有不得不然之處。”
他擦了擦嘴角。
“你想,那些官窯這幾年都在燒什么?十件里面倒有七八件是次品!毀了可惜,交又交不了差,倒不如拿去賣了。”
楊帆目光微閃,心中暗道。
果然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