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旁的徐渭輕輕點頭,接口道。
“吳兄此言,深得我心。便如這取經(jīng)之事,看似普度眾生之大善舉。
然細究之,若非金蟬子決心東渡,佛祖欲傳經(jīng)東土,又怎會引出八十一難?
那獅駝國億萬生靈涂炭之慘劇,從某種意義上說,豈不亦是因這取經(jīng)之‘善’而起?取經(jīng)人所行,未必是善,至少,非全善。”
這番話,如同重錘,狠狠敲在楊帆心頭。
他猛地怔住,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。
他不由自主地聯(lián)想到自己極力推動的變法。自己一心以為鋤強扶弱、富國強兵是毋庸置疑的正義,是“取經(jīng)”般的善舉。
可這“取經(jīng)”之路一旦開啟,又會引出多少意想不到的“妖魔”?清丈田畝,觸動了多少豪強利益,會逼得多少人鋌而走險,家破人亡?
整頓漕運,打破了多少沿襲百年的飯碗,會引發(fā)多少沖突與動蕩?甚至……甚至如那獅駝嶺一般,會不會因為自己的“善因”,反而種下更多、更殘酷的“惡果”?
自己是否也如那取經(jīng)人一般,只顧著向前,卻忽略了腳下踩碎了多少東西?自己所追求的“正義”,究竟是真的正義,還是僅僅是一廂情愿,甚至……是更大罪惡的誘因?
吳承恩似乎看穿了楊帆內(nèi)心的震蕩,緩緩道。
“然則,楊先生也不必過于悲觀。取經(jīng)之路雖險,降妖除魔本身,終究是正義之舉。妖魔橫行,豈能坐視不理?關(guān)鍵在于,行路之人,是否明白自己為何而行,是否擔得起這行路之代價?!?/p>
就在楊帆于山水之間陷入對變法意義的深刻質(zhì)疑之時,遙遠的北京城,裕王府內(nèi),一場權(quán)力的新布局已然塵埃落定。
一份加蓋了監(jiān)國太子寶璽的令旨正式頒行天下。旨意明確宣告,裕王殿下將恪遵圣訓,以恢復圣人之道、中興祖宗社稷為監(jiān)國宗旨。
為高效推行政務(wù),特仿古制而酌今宜,設(shè)立“內(nèi)閣樞密臺”,專司機要政令之謀劃與審議。
擢升詹事府官員陳以勤為文華殿大學士、太子太傅、戶部尚書,領(lǐng)內(nèi)閣樞密臺首輔大臣之職,總攬方略擬定之責。樞密臺所議定之策,再交付內(nèi)閣全體會議共商細則,而后推行天下。
這道令旨,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,瞬間在朝野激起千層浪。
它標志著裕王終于擺脫了初期的迷茫與被動,建立起一套以陳以勤為核心、直屬于東宮的決策班底,試圖從嚴嵩父子牢牢把控的傳統(tǒng)內(nèi)閣體系中,奪回一部分至關(guān)重要的政策發(fā)起和審議權(quán)。
陳以勤的地位也隨之陡升,一躍成為足以與嚴嵩、徐階等老牌閣臣分庭抗禮的權(quán)力新貴。
消息傳回嚴府兩鈐山房,氣氛頓時一片陰郁。
嚴世藩煩躁地踱步,手中捏著那份剛剛傳抄而來的監(jiān)國令旨副本,臉上滿是憤懣與不屑。
“父親!您看看!這算什么?”
他猛地將抄本拍在桌上,聲音尖銳。
“內(nèi)閣樞密臺?陳以勤領(lǐng)首輔大臣?他裕王這是要做什么?分明是要另立一個小朝廷,把我們這真正的內(nèi)閣架空,變成只會跑腿畫押的擺設(shè)!
日后所有方略都由他那樞密臺擬定好了,再扔過來讓我們‘共商’?商什么?照單全收嗎?簡直是豈有此理!”
嚴嵩端坐主位,神色平靜,仿佛那令旨上的內(nèi)容與他毫無干系。
他緩緩抬起眼皮,看了怒氣沖沖的兒子一眼,聲音低沉而帶著威嚴。
“慌什么?他說他的,我們做我們的。天,塌不下來?!?/p>
他目光掃過在場的心腹,語氣斬釘截鐵。
“從今日起,內(nèi)閣票擬,一切照舊。該我們管的,一寸也不能讓。不該我們管的,一件也不多問。至于樞密臺要議什么,要定什么方略,那是他們的事。
我們,只按我們的規(guī)矩辦事?!?/p>
“父親!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胡鬧?”
嚴世藩不甘心地追問。
“胡鬧?”
嚴嵩嘴角勾起冷峭的弧度。
“朝政大事,從來不是靠嘴皮子功夫,而是看誰能把事情真正辦成,辦妥??照劮铰?,誰不會?落到實處,才是真本事。
他陳以勤要唱高調(diào),就讓他唱去。
我等只需沉住氣,辦好自己份內(nèi)的事,讓天下人看看,誰才是真正能穩(wěn)住這大明江山的人?!?/p>
他做出一個決定。
“今后的平臺召對,老夫就不去了。世藩,你代我去。記住,去了之后,多看,多聽,少說話。無論他們提出什么,不必爭,不必吵,暫且都應(yīng)下來?!?/p>
嚴世藩一愣。
“都應(yīng)下來?這……”
“應(yīng)下來,不代表就要照做?!?/p>
嚴嵩打斷他,眼中閃過老謀深算的光。
“做不做,怎么做,何時做,做到什么程度……終究,還是要經(jīng)過我們內(nèi)閣。明白嗎?”
一旁的羅龍文立刻領(lǐng)會了嚴嵩的深意,附和道。
“閣老英明!正該如此!
他陳以勤、楊帆等人要鬧,就讓他們在前臺鬧騰。
我等只需穩(wěn)坐釣魚臺,繼續(xù)推行我等既定的政策,讓天下臣民都看清楚,究竟誰的政策更能安邦定國,誰才真正代表圣人之道!
待他們鬧出紕漏,授人以柄之時,再雷霆一擊,將之一并參倒,永絕后患!”
眾人聞言,紛紛點頭稱是,覺得此計甚妙,既不失體面,又能以靜制動。
三日后,建極殿平臺之上,再次舉行召對。
此次氣氛與以往截然不同。裕王端坐上位,雖仍顯稚嫩,但眉宇間多了幾分決斷之氣。
陳以勤手持早已擬好的方略文書,侃侃而談,從整頓吏治、清丈田畝、鞏固邊防到興修水利,條分縷析,思路清晰。
徐階靜坐一旁,面無表情,全程未發(fā)一言,仿佛置身事外。
嚴嵩稱病未至,代表嚴黨而來的嚴世藩,也一改往日囂張氣焰,只是象征性地對其中一兩項措施的用度開銷提出了些許疑問,被陳以勤引經(jīng)據(jù)典解答后,便也點頭認可,未再激烈反駁。
流程出奇地順利。很快,裕王監(jiān)國后的第一道正式令旨便明發(fā)天下,宣告了一系列重大人事任命與施政方略。
擢升陳以勤以大學士領(lǐng)內(nèi)閣樞密臺首輔大臣,總攬機要。派遣張雨、趙貞吉前往江南,全權(quán)負責變法事宜。委任譚綸、戚繼光加緊剿滅東南倭患,務(wù)必肅清,等等。
旨意傳出,天下震動。朝野上下,無論是真心擁護還是暗中觀望,都普遍感覺到一股新的氣象,似乎這位年輕的監(jiān)國太子,真的要滌蕩乾坤,有一番作為了。
而曾經(jīng)攪動風云的楊帆的名字,卻未在這份長長的名單中出現(xiàn),仿佛已悄然隱退,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。
九江口岸,商旅云集,人聲鼎沸。
楊帆與徐渭、吳承恩信步走在熙攘的街頭,耳邊充斥著各地商販、旅客的議論聲。
話題的中心,自然是那份剛剛傳遍天下的監(jiān)國令旨。
“聽說了嗎?太子爺監(jiān)國了!第一道旨意就罷黜了好些貪官,重用陳閣老、譚軍門這樣的能臣!”
“是啊是啊,還要在江南繼續(xù)推行新法,看來是要動真格的了!”
“這下有盼頭了!說不定這三年,真能萬象更新呢!”
“唉,就是不知道那位攪動風云的楊帆楊大人怎么沒動靜了?聽說他在云貴立了大功的……”
“噓……小聲點!
我聽京里的親戚說,楊大人好像……好像惹怒了皇上,被錦衣衛(wèi)暗中看管起來了!還有人說他意圖謀反呢……”
“不會吧?楊大人不是變法功臣嗎?”
“這誰知道呢?天心難測啊……”
各種議論,有滿懷希望的,也有揣測懷疑的,甚至不乏關(guān)于楊帆的離奇謠言。吳承恩聽著,不禁搖頭失笑,對楊帆打趣道。
“楊先生,看來你的風頭,可是比太子殿下還要勁啊。人不在朝堂,這江湖上卻處處是你的傳說,連謀反的罪名都編排出來了?!?/p>
徐渭卻笑不出來,眉頭微蹙,低聲道。
“文長兄,莫要說笑。
我看此事……未必如市井所言那般樂觀。太子殿下雖有心振作,然則嚴世藩等人豈會甘心拱手讓權(quán)?這三年監(jiān)國,恐怕……不會太平?!?/p>
楊帆沉默地聽著周圍的議論,尤其是那些關(guān)于自己“謀反”、“失勢”的謠言,心中并無波瀾,反而忽然想起了吳承恩手稿中那血腥殘虐的“獅駝嶺”一章。
他喃喃自語,聲音輕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。
“獅駝嶺……獅駝嶺……那三個魔王,似乎也是打著菩薩的名號,占山為王,行事卻比妖魔還要殘虐……”
吳承恩和徐渭聞言,都是一怔,隨即感到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。
他們都明白了楊帆的暗示——如今這朝廷,裕王監(jiān)國,打的自然是“恢復圣人之道”的堂堂正正之旗號,陳以勤等人亦是正人君子。
然則,具體到執(zhí)行層面,那些手握權(quán)柄、負責“降妖除魔”、“推行善政”的官員們,其中會不會也混入了“獅駝嶺魔王”那般的人物?
他們會不會借著這“正義”的名號,行那殘虐貪婪之實,反而造下更大的罪業(yè)?
吳承恩語氣變得沉重。
“楊先生此言,發(fā)人深省??磥?,我等或許……真該跳出這是非圈,遠離這即將到來的紛擾禍亂?!?/p>
徐渭卻憂慮地搖頭。
“只怕……樹欲靜而風不止。若真有‘大妖’當?shù)?,他們又豈會放過曾極力推動變法的楊兄你?還有那位在江南苦苦支撐的張居正張大人?”
楊帆感到一陣莫名的煩亂與躁動,他忽然抬起頭,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,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。
“吳先生,徐先生,你們說……我們是不是該去找找藍神仙?”
楊帆、徐渭、吳承恩三人尋了一處臨江的茶肆二樓雅座暫歇,窗外是千帆競渡的繁忙景象,窗內(nèi)三人卻各懷心事,氣氛略顯沉凝。
徐渭眉頭緊鎖,打破了沉默。
“部堂,你我自云貴歸來,一路低調(diào)潛行,至今未曾公開露面。
如今市井之間,關(guān)于您的謠言愈傳愈烈,甚至……甚至有人污蔑您心懷不軌,意圖謀反。長此以往,恐非善事。
依屬下看,是否應(yīng)當擇機露面,或設(shè)法澄清一二,以安江南人心?畢竟,變法大局,仍需人心支持?!?/p>
他擔心這些謠言會損害楊帆的聲譽,進而影響變法的推行。
吳承恩卻似乎對這類政治算計毫無興趣,他的心思仍沉浸在方才關(guān)于《西游記》的討論中。
他啜了一口茶,悠然道。
“文長兄何必過于憂慮?市井流言,如同江上霧靄,來得快,散得也快。倒是老夫書中那獅駝嶺一節(jié),雖寫得酷烈了些,然其結(jié)局,諸位可知?
那三個神通廣大、為禍一方的魔頭,最終也難逃因果,被菩薩收了去,鎮(zhèn)于座下,不得再為惡。此乃天道循環(huán),報應(yīng)不爽。與眼下這朝局,終究是不同的。”
他試圖用故事的結(jié)局來寬慰二人,暗示再囂張的惡勢力終有被制裁的一天。
楊帆默默聽著,手指無意識地輕叩桌面,目光深邃地望著窗外渾濁翻涌的江水。良久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低沉而帶著冷意。
“吳先生的故事,自有其道理。
但先生可曾想過另一種可能?若……若有人,并非那茹毛飲血的妖魔,而是身居廟堂之高,卻心似修羅。
他們并不直接吃人,而是借著一桿‘變法’的大旗,一套‘圣人之道’的說辭,行那殘虐百姓、盤剝地方之實呢?”
他轉(zhuǎn)過頭,目光掃過徐渭和吳承恩,語氣變得凝重。
“譬如,清丈田畝,本是良法。
然若執(zhí)行之官吏,心懷鬼胎,或受人指使,故意夸大畝數(shù),苛罰重稅,甚至借機兼并良田,逼得百姓家破人亡,流離失所……這滔天的怨憤,最終會算在誰的頭上?
是那些具體行事的酷吏?還是……那位高高在上、下旨推行變法的監(jiān)國裕王殿下?”
徐渭和吳承恩聞言,臉色微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