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回主子爺,根據(jù)王大任的見聞記錄和這份供狀里的零星提及,沐家、俞家等勛臣,確于寺廟中私祭。
不過,據(jù)王真人所言,此事楊帆楊大人當時亦在場,并且……似乎還與沐朝弼等人有所交談。
這份供狀由楊帆讓王大任帶來,或許……另有一層意思?!?/p>
嘉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,他何等聰明,立刻抓住了關鍵。
“楊帆?他讓王大任捎來這份提及私祭的供狀?他這是……在試探朕的態(tài)度?”
他不再說話,精舍內陷入一片沉寂,只有蠟燭燃燒偶爾發(fā)出的噼啪聲。
嘉靖皇帝靠在軟榻上,雙目微閉,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,顯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。
他感到身體深處傳來一陣陣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不適,多年來對修仙長生的狂熱,似乎在一次次失敗和朝政的煩擾下,漸漸褪去了一些色彩,留下更多的是空虛和無力。
他回想起楊帆自出現(xiàn)以來所做的一切,清丈田畝、整頓漕運、平定東南倭患、如今又安定西南……
樁樁件件,都是在為他楊家的江山社稷殫精竭慮,推行著他內心深處或許也曾期待過,卻因重重阻力而難以施展的變法。
但變法的艱難,他比誰都清楚。
這不僅僅是要動幾個貪官污吏,而是要動搖這天下承平百年以來形成的巨大利益網(wǎng)。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。
嘉靖緩緩睜開眼,眼神復雜。
他意識到,楊帆或許已經(jīng)敏銳地察覺到了前方巨大的阻力,甚至預感到了危險。
他讓王大任帶回這份涉及敏感話題的供狀,或許不僅僅是在匯報情況,更可能是在試探,試探他這個皇帝的態(tài)度和決心。
如果皇帝的態(tài)度曖昧或者退縮,那么楊帆的變法,很可能就將戛然而止,甚至……會為他引來殺身之禍。
屆時,恐怕就不只是朝臣之間的爭斗,甚至可能引發(fā)宮廷內難以預料的沖突。
一邊是銳意革新、能匡扶社稷卻可能引來動蕩的干臣,一邊是盤根錯節(jié)、維系著目前朝局表面平衡的舊勢力。
嘉靖皇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兩難境地。
他既不想虧待辜負了楊帆這樣的能臣,又不想因為激進之舉而失去太多人心,動搖統(tǒng)治的根本。
良久,他忽然幽幽地開口,聲音帶著沙啞和難以言喻的疲憊。
“呂芳,朕有時在想……若是朕就此禪位,將這千斤重擔交給裕兒,朕專心靜修,是否……對大家都好?”
這話如同晴天霹靂,震得呂芳渾身一顫,臉色瞬間就白了。
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都帶著惶急。
“主子爺!萬萬不可?。”菹履颂煜轮?,正值春秋鼎盛,豈可輕言禪位?裕王殿下雖仁孝,然國事繁巨,仍需陛下圣心獨斷裁奪!此言若出,必致朝野震動,人心惶惶??!”
嘉靖看著跪在地上的呂芳,臉上露出復雜難明的神色,卻沒有立刻反駁,似乎這個念頭在他心中已經(jīng)盤旋了不止一日。
就在呂芳心驚膽戰(zhàn),不知該如何勸解之時,他忽然想起一事,連忙說道。
“主子爺,老奴方才得知,楊帆楊大人與那徐渭,自離開云貴后,并未急于返京復命,而是……一路放舟東下,似乎在沿江游覽山水,頗有幾分閑適之意。”
“哦?”
嘉靖皇帝聞言,神情微微一動,臉上的凝重和退意似乎緩和了些許。
他手指輕輕敲著軟榻的扶手。
“他倒是有閑情逸致……看來,他確實也在等,等朕的態(tài)度?!?/p>
這一刻,嘉靖似乎明白了楊帆那“以退為進”的策略。
他心中的天平微微傾斜了一下。徹底禪位的念頭暫時壓下,另一個想法浮現(xiàn)出來。
他沉吟片刻,緩緩說道。
“既然如此……傳旨,讓裕王開始監(jiān)國吧,一應政務,先報予東宮。另外,去信江南,讓嚴閣老結束養(yǎng)病,回京佐助裕王。至于楊帆……”
他頓了頓,語氣放緩了許多。
“他既然勞累了,就讓他再歇歇。擬旨時,語氣緩和些,告訴他,變法之事,不急在一時,讓他且放寬心,靜候朕意。”
呂芳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圖。
陛下這是做出了讓步,但不是退位,而是讓裕王提前介入國政,同時召回老成持重的嚴閣老或許是為了平衡局面。
而對楊帆,則是一種默許和安撫,允許他暫時從風口浪尖上退下來,觀察局勢。
這是一種妥協(xié),但也是目前最能維持平衡的做法。
“老奴明白,老奴這就去擬旨,必定將主子的圣意傳達清楚?!?/p>
呂芳恭敬地應道。
嘉靖皇帝點了點頭,似乎處理完這些煩心事后,精神又有些倦怠。
他揮了揮手,讓呂芳退下,自己則重新拿起身邊一本泛黃的丹經(jīng),目光落在其上,似乎又沉浸到了那玄之又玄的秘法世界之中,尋找著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身心解脫之道。
鈐山堂內,熏香裊裊,卻壓不住那份突如其來的沉寂。
嚴嵩手持剛剛送達的圣旨,蒼老的面容上皺紋仿佛又深刻了幾分。
他緩緩將圣旨置于案上,目光掃過齊聚于此的兒子嚴世藩及其麾下的一眾核心臣僚,如羅龍文、張雨等人。
“陛下旨意,”嚴嵩的聲音平穩(wěn),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沉重。
“太子即日起監(jiān)國,理政練兵。老夫……仍需領政三年,輔佐太子,以期天下煥然一新?!?/p>
此言一出,堂下眾人面面相覷,臉上都浮現(xiàn)出濃濃的困惑與不解。
這旨意來得突然,內容更是蹊蹺。
讓裕王監(jiān)國并不稀奇,稀奇的是為何特意強調嚴嵩還要繼續(xù)領政三年?
這“煥然一新”又指的是什么?陛下深居西苑修道多年,突然下發(fā)如此明確的政令,背后定然有深意。
嚴世藩性子最急,擰著眉頭率先開口。
“父親,陛下此舉是何意?太子監(jiān)國自是常理,可這‘領政三年’、‘煥然一新’……聽起來像是要有一番大動作,卻又讓您來主導?陛下近來的心思,真是越來越難測了?!?/p>
羅龍文撫著短須,沉吟道。
“東樓兄所言極是。依在下看來,這道旨意背后,恐怕透露著幾重信息。
其一,陛下龍體……或許確有不適,否則不會如此明確安排監(jiān)國與輔政之事。其二,這‘煥然一新’,怕是針對變法而來。”
張雨接口道。
“羅大人所言有理。陛下或許看到了變法帶來的成效,如清丈田畝、平定倭患等,但近來西南之事、朝中爭議,可能讓陛下覺得,變法之事……似乎有些不吉。
牽扯太多,風波不斷。陛下求仙修玄,最重祥和,或許……是心生倦意,不想再看到更大的動蕩了?!?/p>
“你的意思是,陛下不想繼續(xù)變法了?”
“而是想借此旨意,讓我等在這三年內,將已有的變法成果整理穩(wěn)固,推廣至其他未行之省,但不再推行新的、更激烈的舉措?所謂‘煥然一新’,實則是‘守成維穩(wěn)’?”
羅龍文點頭。
“極有可能!陛下這是在暗示,風波該平息了。變法的好處,朝廷要。但變法的亂子,陛下不想再看到了。讓我等順勢而為,亦算是順應圣意。”
眾人一番討論,漸漸達成了共識。陛下并非完全否定變法,而是態(tài)度轉向保守,希望以穩(wěn)定為主。
嚴世藩臉上露出笑容。
“若果真如此,那倒是好事!那楊帆在江南、西南上躥下跳,如今看來,反倒是幫我們做了嫁衣。
我們正好順勢接過這‘煥然一新’的旗號,將已有的條編法等推行下去,既占了變法的功勞,又除了那惹事生非的小子!妙?。 ?/p>
張雨又補充道。
“既然裕王殿下開始監(jiān)國,我等身為臣子,更應彰顯忠心。
屬下以為,可奏請舉辦一場盛大典禮,為陛下祈福延壽,以彰太子殿下仁孝之心,或能感格上蒼,彌補陛下求仙問道或于天數(shù)或有微損之處。
如此,既合陛下心意,亦能穩(wěn)固太子地位。”
嚴嵩一直靜靜地聽著眾人的分析,此刻方才緩緩開口。
他先是對張雨的提議表示贊賞。
“張雨此議甚好。為陛下祈福,乃人臣本分,亦是太子盡孝之道。此事可仔細籌辦,務必要辦得隆重莊嚴,顯出誠意?!?/p>
但他隨即話鋒一轉,語氣變得格外嚴肅,目光掃過眾人,尤其是在嚴世藩臉上停留片刻。
“然,行事需格外謹慎。陛下旨意已明,我等依旨意辦事即可。切記,不可背后再行構陷、傾軋之事,尤其是對楊帆那邊,暫時不必再額外生事,一切需光明正大,順應圣意。”
他深知自己兒子和這些黨羽的手段,此刻不得不提前敲打,以免他們誤判形勢,弄巧成拙。
接著,嚴嵩做出了人事安排。
“張雨,你對變法條規(guī)也算熟悉。既然陛下有意整理現(xiàn)有成果,你便下去,協(xié)助張居正處理相關事宜。
他如今擔著變法的名頭,許多具體事務還需有人幫襯?!?/p>
這看似是支持,實則也包含了監(jiān)視與制衡的意味。
嚴世藩立刻領會了父親的意思,接口道。
“父親放心,張雨前去協(xié)助,兒自會再派幾名得力的郎中、主事一同前往,務必使諸事井井有條,不偏不倚?!?/p>
這便是要安插人手,確保張居正不會脫離他們的掌控。
處理完這些,嚴嵩的眉頭卻并未完全舒展,他轉而問道。
“云貴那邊,近來可有確切消息?陛下突然改變主意,下發(fā)這等旨意,或許與西南局勢有關。
沐朝弼等人,態(tài)度究竟如何?”
他總覺得皇帝態(tài)度的轉變有些突兀,可能背后發(fā)生了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。
提到云貴,嚴世藩的臉色頓時有些不太自然,他悻悻道。
“正要稟告父親。派往云貴的王材,方才送來了書信。
他說……他說沐朝弼等人已被楊帆說服,態(tài)度曖昧,他無法完成使命,無顏回京,只想回家讀書種地,不再過問政事了?!?/p>
“什么?”
嚴嵩花白的眉毛一挑,顯然十分意外。
“王材竟如此無能?那王大任呢?他不是也去了?他回京后為何不來稟報?”
嚴世藩的聲音更低了些。
“王大任……他回京后,直接被召去了朝天觀,之后便稱病在家,未曾來過府上,也未向兒提及任何云貴具體情況。兒以為他差事也未辦妥,羞于稟報……”
“糊涂!”
嚴嵩忍不住輕斥了一聲。
“如此重要的消息,為何不早點告知于我?王材歸隱,王大任緘口,沐朝弼倒向楊帆……這西南局勢已然生變,陛下豈能不知?
這道旨意,恐怕未必沒有這方面的考量!你呀,如此疏忽,險些誤了大事!”
“你們……你們到現(xiàn)在,難道還沒看出來嗎?”
嚴嵩的目光掃過嚴世藩、羅龍文等人。
“楊帆和沐朝弼,恐怕早已聯(lián)手了!”
這話如同冷水潑入熱油鍋,讓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。
嚴世藩最先反應過來,臉色驟變。
“父親,您是說……王材的退縮,王大任的沉默,并非僅僅因為差事沒辦好,而是因為楊帆和沐朝弼已經(jīng)達成了某種協(xié)議,讓他們覺得無法撼動,甚至不敢再與我嚴家為伍?”
“不然呢?”
嚴嵩聲音低沉。
“王材雖非頂尖人才,卻也并非輕易認輸之輩。
王大任更是陛下親信的方士,若無十足把握或巨大壓力,豈會回京后連面都不露,一聲不吭?
云貴必定發(fā)生了我們不知道的重大變故!而你們,竟無一人去徹查清楚,只在這里憑空猜測圣意!”
被老父如此責怪,嚴世藩臉上也有些掛不住,心中更是警鈴大作。若真如此,那西南的局面可就徹底脫離掌控了。
嚴嵩越想越覺得不安,追問道。
“楊帆現(xiàn)在何處?是已經(jīng)回到京城,還是去了杭州?為何至今沒有他明確回返的消息?”
這種關鍵人物遲遲不露面,反而更讓人心生警惕。
就在氣氛凝重之際,門外管家匆匆來報。
“老爺,川湖總督董威董大人在外求見,說有緊急要事稟報?!?/p>
嚴嵩精神一振。
“董威?他來得正好!快請!”
董威身為川湖總督,對云貴事務有監(jiān)察之責,他的消息必然比王材等人更為準確和全面。
不多時,風塵仆仆的董威快步走入鈐山堂,見到嚴嵩便欲行禮。
嚴嵩擺手制止。
“不必多禮。董總督匆匆而來,所為何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