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伯成話說得好聽,然而楊帆、李景隆等人,卻對楊伯成的論調嗤之以鼻。
楊帆太清楚當明軍固守不出擊的時候,北方的大明邊疆百姓過得是什么日子。
你不去打外敵,外敵見你勢弱,便會對你出手,如東南沿海鬧出的倭患。
吏部侍郎呂本見楊帆不說話,也站出來支持楊伯成,道:“楊大人所言有理,頻繁用兵對國力損耗不小,不如先休養(yǎng)生息,給百姓、國家以喘息之機,恢復元氣后再出兵也不遲,長安侯你就不要固執(zhí)了?!?/p>
呂本擔任吏部侍郎,兢兢業(yè)業(yè),并不屬于任何一邊,他僅僅是從職務的角度來看待問題。
而呂本的態(tài)度也代表了很多中立大臣的態(tài)度,既然國庫空虛、民力消耗的厲害,為何不暫時休養(yǎng)?
左右瓦剌就在那兒,又跑不掉,沒有必要兩年連年征戰(zhàn)。
陸陸續(xù)續(xù),又有數(shù)名官員站出來,支持楊伯成的建議,今年不宜繼續(xù)開戰(zhàn)。
楊伯成得意地望向楊帆,顯然,他已經占據(jù)了上風。
眼看著今年出征就要擱置,梁國公藍玉也不再沉默,站出來說道:“殿下,瓦剌陰險狡詐非池中之物,不趁著瓦剌虛弱進攻,未來等瓦剌緩過氣,威脅不小?!?/p>
藍玉都出面,其他的武將也陸續(xù)站出來,支持明軍在今年北伐。
吏部尚書詹同、侍郎呂本,以及文淵閣大學士宋訥、東閣大學士吳沉、謹身殿大學士楊伯成等文官,支持休養(yǎng)生息。
梁國公藍玉、曹國公李景隆,以及長安侯楊帆等武勛大臣,則贊成今年出兵。
朱標聽著兩方你來我往的爭論,頭疼不已,這兩方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。
忽然,楊帆走上前,高聲道:“楊大人、宋大人,你們一直說為了百姓,為了社稷,那諸位可知邊疆的百姓是怎么生活的?”
宋訥瞥了楊帆一眼,說道:“有何不知?每年各地送到京城的折子不知有多少,吾等當然知曉……”
宋訥話音未落,就被楊帆打斷,道:“哦?那請問宋大人普通的邊民一家一年的吃穿用度要用多少?他們又要如何謀生?”
宋訥微微一怔,說道:“這般細枝末節(jié)的事情,老夫如何能知曉?楊大人此言何意?”
楊帆的目光銳利,道:“宋大人高居廟堂,自然無法知曉百姓是如何過活的,以遼東之民為例?!?/p>
楊帆執(zhí)掌遼東數(shù)年,對遼東百姓的情況也最為清楚,當即就在朝堂上講述起來:“遼東百姓在我朝從海外引入玉米、土豆前,一年到頭來辛苦所得,扣除所繳納的稅糧,僅僅能糊口,生活得很是困苦?!?/p>
宋訥眉頭微皺,看了楊帆一眼,道:“派人出海尋找新作物,有你楊大人的功勞,但功勞是功勞,此事與出兵瓦剌無關……”
楊帆擺了擺手,打斷了宋訥的話,道:“不!有關!除了生活困苦之外,當初納哈出還在的時候,吞并金山,手下兵卒經常劫掠。”
遼東都司所轄的村鎮(zhèn)之地,經常要面臨北元兵卒的劫掠欺辱,民不聊生。
楊帆指著北方,道:“凡是被劫掠的百姓,家資清空,糧食清空,就連第二年種地的種子都不會留下,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?”
他露出一抹悲傷之色,道:“當年納哈出屯兵金山,導致無數(shù)百姓家破人亡,遼東軍中有不少兵卒、將官,都被北元軍禍害過。”
楊帆上前一步,語氣斬釘截鐵:“若放任瓦剌不管,給瓦剌以喘息之機,則當年遼東的悲劇就會重演,遼東、永安,以及大明的宣府、大同等地,都會面臨一樣的威脅!”
宋訥被楊帆的話說得啞口無言,他能搬出戰(zhàn)爭令百姓負擔過重,楊帆便也用百姓為理由駁斥宋訥。
朱標聽得認真,嘆道:“長安侯說得有道理,瓦剌為北方之大患,為了北方之長治久安,不可不征討。”
見宋訥、楊伯成等人還要爭辯,朱標道:“本宮今日乏了,不想再爭論此事,北征瓦剌利于國家、百姓,然國子監(jiān)監(jiān)生死諫不可不管,距離開春還有幾個月,本宮自會派人去呂征家鄉(xiāng)查探,出征的事情到時候再議!”
朱標很想當即拍板,準許大軍今年出征,但朝臣的態(tài)度,百姓的負擔,以及呂征死諫的書信,朱標不可能置之不理。
他,不是朱元璋。
朱皇帝一句話,抵得上千百句苦口婆心的勸說,更能堵住群臣的嘴,朱標不行。
楊帆松了口氣,北征的事情只要沒有落地就好,等朱元璋身子好些來主持大局,北征必定會繼續(xù)。
就當朱標以為今日的朝會要結束的時候,都察院左都御史詹輝,卻緩緩地走出來。
詹輝身為都察院的首腦,很少會開口,不過他只要一開口往往就有大事。
詹輝站定,畢恭畢敬地向朱標行禮,道:“殿下,臣詹輝,有事啟奏!”
朱標心中暗嘆口氣,強打精神,說道:“哦?詹大人有什么事情要說?”
詹輝抬起頭,聲音洪亮,道:“殿下,都察院監(jiān)察御史趙廷、張瀟今日也來了宮中,請求見殿下,有要事稟報,事關朝廷重臣!”
朱標的心微微一抖,倒不是害怕,只是察覺到這兩位監(jiān)察御史來者不善。
大明的都察院中原本有一百一十位監(jiān)察御史,分布于大明的十三個承宣布政使司。
后大明成立遼東承宣布政使司,就再度增設了數(shù)位監(jiān)察御史,這些監(jiān)察御史的職位不高,但他們的權力卻不小,能對所管之地的任何人、任何衙門發(fā)起彈劾,聲音可直達天聽。
群臣一聽詹輝的話,無不是身上一冷,人人自危,都擔心這兩個監(jiān)察御史,會不會找上了自己。
朱標自然沒有理由阻攔,揮揮衣袖,讓人將趙廷、張瀟給帶了進來。
趙廷、張瀟都是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,血氣方剛,面見朱標后行了禮,就將矛頭直指如今風頭正勁的兩位朝堂重臣。
趙廷對朱標說道:“殿下,臣彈劾梁國公藍玉,藍玉放縱第三子胡作非為,欺壓百姓、橫行霸道,藍玉有教子無方之過錯!”
藍玉沒想到一個小小的監(jiān)察御史,敢對他藍玉發(fā)起彈劾,還是在他風頭無兩的時候。
趙廷繼續(xù)說道:“另外,梁國公藍玉北征之時,軍紀渙散,常有軍中士卒欺壓百姓的情況,以及軍中貪腐情況嚴重!”
趙廷的第一個罪名,藍玉心中有數(shù),他的第三子的確不像樣,經常鬧出亂子,但趙廷給藍玉羅列的第二個罪名可不小。
藍玉當即大怒,喝道:“趙廷!你可有證據(jù),就敢攀蔑本國公?你好大的膽子!”
趙廷面不改色,從衣袖中取出幾張文書,道:“趙廷為朝廷監(jiān)察百官,不敢懈怠,這是梁國公領兵期間,沿途被欺凌百姓的證詞在此?!?/p>
藍玉傻眼了,沒想到趙廷這小子是有備而來,不過更令武將們驚訝的還在后面。
都察院監(jiān)察御史張瀟待趙廷呈遞完文書,道:“殿下,臣彈劾遼東承宣布政使司指揮使、遼東都指揮使司指揮使,長安侯——楊帆!”
朱標的眉頭已經緊皺成為了一個小疙瘩,以朱標的聰明如何看不出來?
征伐瓦剌、韃靼的兩個統(tǒng)兵大將,同時被彈劾,說這是巧合誰相信?
張瀟高聲說道:“殿下,長安侯楊帆府中仆從仗勢欺人,于應天城中橫行霸道,還有放印子錢的行跡,長安侯御下不嚴,此乃第一罪!”
楊帆的眉毛微微一挑,他在應天的確有府邸,不過這府邸常年他夫妻二人都未曾住,府邸里面的確有管家管理著,對管家與府邸中的仆從們做什么,楊帆哪里有時間管?
張瀟的攻擊可不僅限于御下不嚴,繼續(xù)說道:“長安侯楊帆麾下各衛(wèi)所指揮使,多有貪贓枉法,欺壓軍卒、魚肉百姓之情況!長安侯楊帆,放縱手下指揮使,治軍不嚴,此乃第二罪!”
張瀟與趙廷一樣,也有調查后的文書,且都是遼東部分百姓的畫押文書。
張瀟說的是真的么?實際上張瀟說得半真半假,因為這貪腐的情況在遼東有,但由于早年間楊帆曾經整治過數(shù)次,所以文武官員都很是謹慎,不敢亂來。
然依舊有少量的害群之馬,私下里中飽私囊,被張瀟之流給抓住了把柄。
梁國公藍玉、長安侯楊帆同時被參奏,就連李景隆這般不是十分通曉政治的武將都感覺出了不對勁,他上前一步,對朱標說道:“殿下,長安侯治軍甚嚴,偶有少量的害群之馬是難免的,請殿下……”
李景隆的話還未說完,方才已經偃旗息鼓的楊伯成就又來了精神,道:“曹國公這話說得有趣,難道就因為害群之馬少,就不徹查了?”
楊伯成的臉上露出一抹冷笑,道:“不管多少,如果一味地放縱,只會讓情況越來越嚴重,防微杜漸的道理,曹國公不會不知道吧?”
李景隆被楊伯成噎得說不出話,宋訥則在一旁幫腔,道:“楊大人說得沒錯,請殿下下令嚴查,以安天下民心!”
朱標有些為難,梁國公藍玉、長安侯楊帆,去年剛剛立下戰(zhàn)功,今年就要徹查他們?
查了,讓藍玉、楊帆,以及隨他們一起出征的將官怎么想?不查,顯然今日這事情是過不去的。
除非……朱標能頂著壓力,將此事給壓下來,將一切的影響都自己扛下來。
沉思了好一會兒,朱標才說道:“都察院兩位監(jiān)察御史的文書全部收下,本宮會看著辦的,今日早朝到此為止吧?!?/p>
朱標想要散朝,但趙廷與張瀟卻“撲通”、“撲通”兩聲跪到了地上,大喊道:“殿下!百姓可等著殿下您徹查軍中的惡霸呢!殿下萬萬不可讓百姓寒心啊!”
“請殿下明發(fā)圣旨徹查梁國公與長安侯,否則微臣就長跪在奉天殿,不走了!”
趙廷、張瀟態(tài)度強硬,亦有不少官員站出來,請求朱標下旨,清查此事。
這群官員里面有如同詹同、楊伯成、吳沉、宋訥這樣要針對武勛集團的文官,也有刑部尚書周幀、禮部尚書李原名等中立,但是認為此案的確應該查下去的中立派。
李景隆等武將自然不同意,雙方爭論不休,再加上兩個監(jiān)察御史跪地大喊,朝堂鬧哄哄一片。
楊帆將朱標的為難看在眼里,暗嘆了口氣,朱標與朱元璋還是差了不少的,朱標仁厚的性格注定被文官口中的“民意”利用、牽制,導致不能肆意做想要做的。
楊帆往藍玉那邊看了一眼,正好藍玉也看向楊帆,兩個人四目相對,藍玉朝楊帆點了點頭。
楊帆會意,咳嗽一聲走到御階下,高聲喊道:“殿下!臣覺得兩位監(jiān)察御史說的應該嚴查,軍中有貪腐,軍紀渙散,理應徹查!”
頓了頓,楊帆又說道:“至于臣等的家務事,就由臣等自己料理就好,必定清查害群之馬?!?/p>
梁國公藍玉也隨之站出來,表態(tài),表示會配合清查的官員,好好調查軍中的事情。
朱標松了一口氣,欣慰地看著楊帆與藍玉,道:“好,那就讓刑部再抽調官員去徹查,今日議事到此為止!”
朱標是真怕了,害怕臣子再鬧出什么幺蛾子。
見藍玉與楊帆妥協(xié),吏部尚書詹同當即道:“殿下圣明!”
群臣高呼“圣明”,但是朱標卻怎么都高興不起來,因為今日的朝會,讓朱標有種脫離掌控的感覺,他不喜歡這種感覺,甚至是厭惡,但朱標又找不到一個好辦法來解決,只能暫時逃避。
朱標離開,群臣也漸漸地散去,聰明的朝臣,已經從今日的交鋒中,嗅到了危險的氣息。
以梁國公藍玉與長安侯楊帆為首的武勛集團,與文官集團的對抗,已經初露出端倪。
為何楊帆多年來一直在遼東外放,不愿意回朝堂?朝局,遠比戰(zhàn)場要復雜得多,也要兇險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