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收后，兩人果然動身了。念禾背著個小藥簍，里面裝著歸心堂的新花籽和阿竹炒的南瓜子；趙承背著把劍，是用李念安的木劍復(fù)刻的，劍柄上依舊刻著“歸心”二字。阿竹拄著拐杖送他們到鎮(zhèn)口，望著馬車揚(yáng)起的塵土，忽然對著空氣說：“你看，孩子們長大了。”風(fēng)穿過藥圃，凝魂花輕輕搖曳，像是在應(yīng)和。
山路蜿蜒，馬車走得慢。念禾掀開窗簾，看著路邊的草木，忽然指著一簇蒲公英說：“趙承哥，你看，像不像望舒太奶奶說的‘白色信使’？”
趙承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，白色的絨毛正乘著風(fēng)飛向遠(yuǎn)方，像無數(shù)個小小的夢：“像。太爺爺說，當(dāng)年王小虎太爺爺從極北回來，帶的封靈玉碎片里，就裹著朵蒲公英，說那是蘇輕晚太奶奶塞給他的，怕他在雪山里想家?！?/p>
念禾把臉貼在車窗上，看著蒲公英消失在天際。她忽然明白，那些被反復(fù)講述的故事，從來不是虛無的傳說。它們藏在玉佩的紋路里，在劍穗的擺動里，在蒲公英的絨毛里，在每一個愿意相信“牽掛能跨越山?！钡娜诵睦?。
抵達(dá)星辰劍宗時，已是傍晚。趙管事坐在普惠堂的廊下，手里捧著杯茶，茶盞里飄著片望歸草葉子。見到他們，老人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：“念禾丫頭來了，快進(jìn)來，我讓廚房燉了雞湯，放了你阿竹爺爺寄來的當(dāng)歸?！?/p>
劍冢旁的凝魂花果然開得盛，金邊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。趙承牽著念禾的手，走到三個并排的木牌前，牌位上的字跡已有些模糊，卻被人仔細(xì)描過，墨跡新鮮得像剛寫上去的。
“這是王小虎太爺爺，這是蘇輕晚太奶奶，這是李念安太爺爺?！壁w承指著木牌，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，“太爺爺說，每年花開時，他都會來描一次字，說不能讓后來人忘了他們的名字?！?/p>
念禾從藥簍里取出花籽，小心翼翼地撒在靈前：“這是歸心堂的新種，望舒太奶奶說，撒在這里，明年就能長出會‘記事兒’的花。”
夜里，兩人坐在藥圃邊的石階上。月光落在望歸草上，葉片的脈絡(luò)清晰可見，果然像被照亮了似的。趙承給念禾講星辰劍宗的故事，說鎮(zhèn)魔劍的七道虛影在滿月時會連成環(huán)，說普惠堂的藥碾子還留著蘇輕晚太奶奶的手印，說李念安太奶奶常坐在哪塊石頭上看藥書。
念禾則給他講歸心堂的日常，說阿竹爺爺如何對著老望歸草說話，說小藥童們總把蒲公英吹向星辰劍宗的方向，說自己畫本里的金邊花，每一朵都朝著北方。
“你看，”趙承忽然指著望歸草，“它們的葉片在動。”
念禾仔細(xì)看去，只見葉片在月光里輕輕轉(zhuǎn)動，原本朝著青石鎮(zhèn)的方向，此刻竟微微偏向了他們，像在好奇地打量這兩個年輕人。兩人相視而笑，眼里的光比星光還亮。
在星辰劍宗住了半月，念禾跟著趙管事學(xué)認(rèn)普惠堂的草藥，發(fā)現(xiàn)這里的每株藥上都系著小布條，寫著“歸心堂贈”“阿影先生親種”等字樣。趙承則教她練劍，說這是王小虎太爺爺創(chuàng)的“星辰劍法”，最講究“守心”二字，心不偏，劍就不會歪。
離別的前一天，念禾在劍冢旁的石頭上，發(fā)現(xiàn)了一行刻字，字跡已被風(fēng)雨磨得淺淡，卻能辨認(rèn)出是“草木有本心”。趙承說，這是望舒太奶奶上次來刻的。
念禾摸了摸那些字，忽然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，在旁邊添了一行：“何求美人折”。
趙承湊過來看，笑著問：“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望舒太奶奶教我的詩?！蹦詈掏昊ê?，“她說草木長在土里，不是為了讓人采摘，是為了守住這片地，就像我們守著歸心堂和星辰劍宗，不是為了讓人記住，是為了讓牽掛有個地方落腳?！?/p>
趙承握住她的手，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：“那我們就一起守著?！?/p>
返程的馬車上，念禾把趙承送的玉佩系在腰間，又把自己畫的金邊凝魂花卷起來，塞進(jìn)他的行囊：“等明年花開，我再畫一幅，把劍冢和望歸草都畫進(jìn)去?！?/p>
趙承點(diǎn)頭，從布包里掏出個小布偶，是用凝魂花桿做的小兔子，穿著藍(lán)布小襖，像極了當(dāng)年望舒太奶奶收到的那個：“這個給你，太爺爺說，布偶能辟邪，也能替人守著牽掛?！?/p>
馬車駛進(jìn)青石鎮(zhèn)時，阿竹正站在鎮(zhèn)口的老槐樹下，拐杖上掛著串南瓜子，是給他們留的。藥圃里的望歸草在風(fēng)中輕輕擺動，葉片朝著馬車來的方向，像一群執(zhí)著的守望者。
念禾跳下馬車，跑到阿竹身邊，指著腰間的玉佩：“爺爺你看，趙承哥送我的，是望歸草的樣子?！?/p>
阿竹摸了摸玉佩，又看了看趙承，忽然笑了：“好，好，這下兩處的望歸草，算是認(rèn)親了?！?/p>
趙承也走上前，接過阿竹手里的拐杖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扶著老人：“阿竹爺爺，明年開春，我想把普惠堂的望歸草分些過來，種在歸心堂的藥圃里，讓它們做個伴?！?/p>
阿竹笑著點(diǎn)頭，目光掃過藥圃里的金邊凝魂花，又望向星辰劍宗的方向，眼神里滿是欣慰。
念禾站在花田邊，看著趙承扶著阿竹往歸心堂走，忽然覺得，望舒太奶奶說的“續(xù)春”，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不是刻意留住誰，而是讓牽掛像花籽一樣，落在愿意生根的地方，長出新的枝葉，開出新的花，把未完的故事，輕輕捧給后來人。
風(fēng)再次穿過花海，紫色的波浪里，金邊閃爍，像無數(shù)雙眼睛，溫柔地望著這片土地。念禾知道，這故事還會繼續(xù)下去——她會把玉佩傳給女兒，趙承會把木劍交給兒子，小藥童們會把花籽撒向更遠(yuǎn)的地方，而歸心堂和星辰劍宗的望歸草，會在每個清晨，朝著彼此的方向，輕輕舒展葉片。
就像此刻，夕陽落在兩人的背影上，把影子拉得很長，像一條看不見的線，一頭系著歸心堂的煙火，一頭連著星辰劍宗的月光，把兩處的春天，續(xù)成了一場永不落幕的暖念禾的女兒明舒第一次獨(dú)立辨認(rèn)出望歸草時，歸心堂的藥圃已經(jīng)和星辰劍宗的普惠堂連成了一片隱秘的“花路”。
每年春風(fēng)起時，兩堂的弟子會沿著山道交換花籽，歸心堂的金邊凝魂花籽換普惠堂的望歸草種，布袋上都繡著對方堂口的標(biāo)記——?dú)w心堂是片小小的蒲公英，普惠堂是株簡潔的望歸草。明舒今年八歲，扎著和當(dāng)年念禾一樣的羊角辮，衣襟上別著枚望歸草玉佩，是趙承特意找人給她雕的，比母親那枚更小巧些。
“娘親，你看這草的葉子，真的朝著北邊呢！”明舒舉著片望歸草葉子跑過來，葉片上的脈絡(luò)在陽光下清晰可見，像極了趙承教她畫的地圖上，連接兩地的那條線。
念禾正在給金邊凝魂花施肥，這些年她的鬢角也染了霜，卻依舊保留著寫生的習(xí)慣，畫本里最新的一頁，是明舒蹲在藥圃里看草的樣子?！笆前?，”她笑著擦去女兒臉上的泥，“就像普惠堂的望歸草，葉片總朝著咱們青石鎮(zhèn)?！?/p>
趙承如今已是星辰劍宗的管事，每年清明都會帶著弟子來歸心堂，一是祭拜望舒等先輩，二是送來新收的望歸草種。今年他來得格外早，還帶了個小男孩，是他的孫子趙硯，比明舒大兩歲，手里總攥著本草藥圖，是李念安當(dāng)年那本的復(fù)刻版。
“明舒妹妹，你看我?guī)裁戳?？”趙硯舉著個布包，里面是些曬干的蒲公英，絨毛依舊完整，“太爺爺說，這是從劍冢旁采的，當(dāng)年望舒太奶奶親手種的那株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長成一片了?！?/p>
明舒接過蒲公英，小心翼翼地吹了一口，白色的絨毛乘著風(fēng)飛向遠(yuǎn)方，像無數(shù)個小小的信使：“趙硯哥哥，它們會飛到普惠堂嗎？”
“會的，”趙硯肯定地點(diǎn)頭，“太爺爺說，風(fēng)是最好的郵差，能把咱們的話帶到任何地方?！?/p>
兩人湊在一起，把蒲公英的絨毛吹得漫天都是，笑聲驚飛了檐下的燕子。念禾和趙承站在廊下看著，眼里的笑意像化開的春水。趙承手里拿著封信，是趙管事臨終前寫的，老人走時很安詳，手里還攥著片望歸草葉子，葉片朝著青石鎮(zhèn)。
“太爺爺說，讓咱們把‘花路’再修寬些。”趙承把信遞給念禾，信紙已經(jīng)有些泛黃，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有力，“他說當(dāng)年王小虎太爺爺他們守護(hù)的，從來不是某座山或某個堂口，是這片土地上的人，和人心里的牽掛?！?/p>
念禾摸著信上的字，忽然想起母親念禾常說的話：“故事最動人的不是轟轟烈烈，是平平淡淡里的堅守。”她望著藥圃里嬉鬧的孩子，忽然有了個主意：“不如，我們在兩地的望歸草旁，都立塊石碑吧?！?/p>
“刻什么？”趙承問。
“就刻‘此草連心’?！蹦詈陶f，“讓后來人知道，這草不只是草，是心連著心的念想。”
趙承點(diǎn)頭，眼里亮了起來：“好，等秋收后，我就請石匠來刻?！?/p>
秋收后，石碑果然立起來了。歸心堂的石碑在老望歸草旁，普惠堂的石碑在劍冢邊的望歸草叢里，碑上的“此草連心”四個字，是念禾和趙承一起寫的，筆鋒里既有歸心堂的溫潤，又有星辰劍宗的硬朗。明舒和趙硯學(xué)著大人的樣子，在碑前放了束剛摘的金邊凝魂花，花瓣上的金邊在陽光下閃閃發(fā)亮。
“太爺爺，太奶奶，你們看，草和花都會記得的?！泵魇鎸χp聲說，小手緊緊攥著衣襟上的玉佩。
趙硯也跟著點(diǎn)頭，把自己畫的草藥圖放在碑前：“我們會把故事記下來，教給更小的弟弟妹妹。”
風(fēng)吹過藥圃，望歸草的葉片輕輕擺動，像是在回應(yīng)他們的話。念禾看著這一幕，忽然明白，所謂續(xù)寫，從來不是重復(fù)過去，是讓新的生命，帶著舊的牽掛，長出新的模樣。就像金邊凝魂花，從最初的一株，變成了連成片的海；就像望歸草，從星辰劍宗到青石鎮(zhèn)，把牽掛的路，鋪得越來越寬。
這年冬天，明舒做了個夢。夢里她跟著蒲公英的絨毛飛，飛過了蜿蜒的山道，飛過了盛開的凝魂花海，落在了普惠堂的藥圃里。劍冢旁的望歸草長得比人還高，葉片上都沾著星光，王小虎、蘇輕晚、望舒、李念安……那些只在故事里聽過的人，正坐在草旁喝茶，蘇輕晚手里拿著塊桃花糕，笑著朝她招手。
“孩子，來嘗嘗?！碧K輕晚的聲音很暖，像歸心堂的爐火。
明舒跑過去，剛要接過桃花糕，卻被一陣笑聲吵醒。窗外，趙硯正和幾個小藥童堆雪人，雪人手里插著株望歸草，葉片朝著北方，像個小小的守望者。
“明舒妹妹，快來看！我們給雪人戴了你的玉佩！”趙硯舉著枚玉佩，在雪光里閃閃發(fā)亮。
明舒披上棉襖跑出去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雪地里的望歸草葉片上，都結(jié)著層薄冰，冰面映著天空的顏色，像無數(shù)面小鏡子，把兩地的風(fēng)景都裝了進(jìn)去。她想起夢里的場景，忽然指著北方對趙硯說：“趙硯哥哥，你看，草在給我們照鏡子呢，照到普惠堂了嗎？”
趙硯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，遠(yuǎn)處的山巒在雪霧里若隱若現(xiàn)，像幅淡淡的水墨畫：“照到了，肯定照到了。太爺爺說，心要是連著，再遠(yuǎn)的地方都能看見。”
兩人拉著手，在雪地里踩出一串小小的腳印，腳印的盡頭，是歸心堂的屋檐，屋檐下掛著的冰凌，像一串串透明的珠子，串起了過去與現(xiàn)在，也串起了那些永遠(yuǎn)也說不完的牽掛。
念禾站在窗邊，看著孩子們的身影，手里摩挲著趙承剛送來的新茶，茶里飄著片望歸草葉子。她知道，這故事還會繼續(xù)下去——明舒和趙硯會長大，會學(xué)著打理藥圃，會把“此草連心”的石碑擦得干干凈凈，會教他們的孩子辨認(rèn)望歸草和凝魂花，會讓那條連接兩地的“花路”，在歲月里愈發(fā)繁茂。
就像此刻，陽光穿透云層，照在雪地里的望歸草上，冰面反射出耀眼的光，像無數(shù)顆跳動的心臟，溫暖而有力。而這些光，這些草，這些孩子的笑聲，會把這平凡的日子，續(xù)寫成長長的詩，一年又一年，直到時光的盡頭。
風(fēng)穿過藥圃，帶來了遠(yuǎn)處凝魂花的淡香，也帶來了普惠堂的牽掛，像一首永遠(yuǎn)也唱不完的歌，輕輕回蕩在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