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家灣,乃至整個雙水村,誰不知道金家老爺子當年的威望?那是真正的書香門第,老爺子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,知書達理,德高望重。
就連后來考上了人大的田福軍回村時,都要恭恭敬敬的來拜望,喊一聲“老先生”。金俊武這一支,繼承了老爺子的風(fēng)骨,在村里行事端正,本是金家灣乃至雙水村絕對的體面人家,是受人敬重的“頂流”。
可是現(xiàn)如今,金老爺子一生積攢下的清譽、金家?guī)状伺S持的體面,被金俊文一家和不孝子孫金富徹底敗了個精光。盜竊、搶劫、窩臟……這些平日里,村民們最深惡痛絕的字眼,如今像骯臟的標簽,死死地貼在了金家的門楣上。
金家灣仿佛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,金俊武一家人出門,總覺得抬不起頭,路上遇到鄉(xiāng)鄰,對方要么眼神躲閃,假裝沒看見,匆匆避開,要么就在背后指指點點竊竊私語。那種無聲的鄙夷和疏遠,比直接的辱罵來的更讓人難受。
往日里熱絡(luò)的串門走動徹底斷了,金家院子門口變得冷冷清清,仿佛成了一處人人避之不及的污穢之地。這情形,倒與后世那個坑爹的“李添衣”事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,一人作惡,全家蒙羞。
然而,這場風(fēng)波的沖擊波還遠未結(jié)束。這天,賀家醋坊的賀耀宗老漢,正指揮著大女兒晾曬醋曲,忽然就接到小女兒賀秀蓮從市里托人捎來的急信。秀蓮在信中將家中遭劫,丈夫葉晨被金富持刀捅成重傷,正在醫(yī)院搶救的消息,哭著告訴了家里。
賀耀宗捏著信紙的手開始劇烈的顫抖,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的一干二凈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!那個天殺的金富,偷搶的竟然是自己女婿家!差點害死自己女兒不說,還把葉晨這么好的后生給捅進了醫(yī)院!
“嗡”的一聲,賀耀宗只覺得一陣熱血直沖頭頂,眼前發(fā)黑,幸虧旁邊的大女兒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,擔(dān)心的問道:
“爸,你這是怎么了?”
“畜牲!金家那個殺千刀的畜牲?。 ?/p>
賀耀宗猛地推開大女兒,氣的渾身發(fā)抖,發(fā)白的胡須都在亂顫。平日里那個和氣溫厚、見人總是笑呵呵的賀老漢不見了,此刻的他雙眼赤紅,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。他什么也顧不上了,跌跌撞撞的沖出醋坊,直奔金家灣而去!
賀耀宗來到金俊文家的時候,他們家門上已經(jīng)貼上了封條,看著那無比晦氣的新院門,他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滔天的怒火,指著大門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怒罵:
“金俊武,你給我滾出來,瞧瞧你們家養(yǎng)的那個賊娃子強盜胚……”
“你們一家子都是黑心爛肝的東西!怎么養(yǎng)出這么個禍害?偷盜我女婿頭上了!居然還動刀子!我女婿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跟你們老金家沒完!”
“我女兒要是嚇出個好歹,你們拿什么賠?拿你們那賊贓賠嗎?”
“我雖然是個外來戶,但是也聽說過金老爺子一世清名,怎么就生出你們這群不孝子孫?!把老祖宗的臉都丟盡了!你們還有臉姓金嗎?!”
“一家子賊骨頭!窩藏犯!活該被抓去坐牢!槍斃都不冤!”
賀耀宗罵的聲嘶力竭,句句泣血,字字誅心。巨大的動靜引來了金家灣幾乎所有的村民,人們遠遠的圍觀著,臉上的表情復(fù)雜,有同情,有唏噓,也有對金家活該如此的鄙夷。
但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賀老漢,大家都知道了葉晨被金富重傷搶救的事情,心下都覺得賀老漢這頓罵天經(jīng)地義,金家一點也不冤。
金俊武聞聲從自家窯洞里出來,看到壯若瘋狂的喝藥宗和周圍人群的目光,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,羞愧的無地自容。他想上去勸兩句,張了張嘴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能說什么呢?大哥,一家人做的事,人神共憤!賀老漢罵的哪一句不是事實?哪一句說錯了?金家理虧到了極點,他作為金家,現(xiàn)在唯一還能站在人前的男人,除了替那不爭氣的大哥一家承受著劈天蓋地的罵聲和鄙夷,他還能做什么?
他只能死死地攥緊拳頭,指甲掐定了掌心,耷拉著腦袋,站在自家門口,聽著賀耀宗那一聲聲如同鞭子般抽打在金家所有人臉上的怒罵,仿佛只有這樣,才能減輕一絲內(nèi)心,那無法宣泄的屈辱和痛苦。
賀耀宗的怒罵聲在金家灣上空回蕩,久久不散。這罵聲不僅是對金俊文一家的控訴,更像是一場公開的審判,將金家徹底釘在了雙水村的恥辱柱上。往日里那點所謂的風(fēng)光和體面,此刻被撕的粉碎,只剩下無盡的狼狽和不堪。
賀耀宗在金家門前的這頓怒罵,不僅撕開了金家最后的遮羞布,更像是重錘一般砸在每個金家人的心上,圍觀的村民鴉雀無聲,只有賀老漢嘶啞憤怒的聲音在空氣中震蕩。
金家老太太一輩子要強,最重臉面,當年丈夫在世時是何等的風(fēng)光體面,何曾受過這等指著鼻子的羞辱?更何況這羞辱還來自于自家兒孫做出的丑事!
她聽著賀耀宗一句句“賊骨頭”、“窩藏犯”、“丟盡老祖宗的臉”,她氣的渾身發(fā)抖,臉色由紅轉(zhuǎn)白,嘴唇哆嗦著,想說些什么,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。最終一口氣沒上來,眼睛一翻,直接昏厥了過去,軟軟的向后倒去。
“媽!”
“奶奶!”
金俊武和家人頓時都慌了神,七手八腳的撲上去攙扶老太太,掐人中喊名字,亂成了一鍋粥。
這突如其來的變故,也讓賀耀宗的怒罵戛然而止。他看到老太太被氣暈,滿腔的怒火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,瞬間熄了大半。他本就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,心腸狠毒之輩,剛才純粹是被氣昏了頭。此刻眼見如此,再大的火氣也發(fā)不出來了。
他怔怔的看著金家人手忙腳亂的搶救老太太,重重嘆了口氣,頹然地擺了擺手。他意識到,金俊文一家現(xiàn)在都已啷當入獄,得到了應(yīng)有的懲罰,自己再在這里對著空屋子和剩下的金家人發(fā)泄怒火,除了顯得自己咄咄逼人,與事實毫無益處,更加救不了女婿。
“唉……造孽啊……”
賀耀宗喃喃一句,仿佛一瞬間,蒼老了許多。他不再看金家那邊的混亂,轉(zhuǎn)身撥開人群,佝僂著背,步履蹣跚地往家走。他現(xiàn)在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:趕緊去城里,看看女婿到底怎么樣了,這才是正經(jīng)事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黃原地區(qū)醫(yī)院里,葉晨的傷勢恢復(fù)的很快。他本就是算計著下的手,完美避開了身上所有要害,看著嚇人,實際都是皮肉傷。
再加上自家老爺子是市醫(yī)院的主任醫(yī)師,親自把關(guān)治療和用藥,精心調(diào)配營養(yǎng),葉晨的身體以驚人的速度康復(fù)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無大礙,可以在病房里簡單的活動了。
這天下午,病房門被輕輕敲響。葉晨抬起頭,看到風(fēng)塵仆仆的金俊武站在門口,他手里提著一個蓋著布的竹簾,胳膊上還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,臉上帶著明顯的局促和羞愧,眼神躲閃,不敢直視葉晨。
“俊武叔,你怎么來了?快,快進來坐!”葉晨有些意外,連忙招呼道。
金俊武躊躇著走了進來,將手里的竹籃和布袋放在地上,搓著手,聲音有些干澀的說道:
“葉晨……你好點沒?我……我從家里帶了只老母雞,還有攢的十來斤雞蛋……給你補補身子……
我知道我大哥家那個畜牲,做出那種豬狗不如的事情。我也沒臉求你原諒,這點東西……啥也彌補不了,就是……就是我的一點心意,我這心里實在是過意不去……”
看著這個平日里硬朗剛強的漢子此刻如此卑微愧疚,葉晨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雖然設(shè)計收拾了金富,但是對于金俊武,他一直抱有敬意。這是雙水村少數(shù)真正明事理,有擔(dān)當?shù)拈L輩。
“俊武叔,您這是干什么?”
葉辰的語氣溫和,但是神情卻很堅定,他拍了拍床邊說道:
“您快坐下,事情是金富做的,法律已經(jīng)懲罰他了。您是您,他是他,這筆賬無論如何也算不到您頭上。您大老遠跑這一趟,這份心意我領(lǐng)了,但是東西您快拿回去,家里的孩子們正在上學(xué),正是需要營養(yǎng)的時候?!?/p>
金俊武聞言眼眶瞬間就紅了,他抬起頭,聲音有些哽咽的說道:
“葉晨,你是個明白人,可我……我到底是金家人,出了這種事情,我這張老臉在金家灣都快沒地方擱了,我對不起我死去的爹啊……”
盡管之前因為金富的事情和大哥鬧翻,但終究是血脈相連,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,家族一體,他終究無法真正割舍,這份沉重的負罪感,幾乎要把他壓垮。
葉晨的臉色一正,語重心長的對著金俊武說道:
“俊武叔,老爺子是老爺子,金富是金富。老爺子一輩子的清名,是他自己掙的,不會因為一個不孝子孫就被抹殺。村里人都知道您的為人,也不會因為金富的事情就看輕您。您可千萬別鉆牛角尖,為了別人的錯誤,苦了自己?!?/p>
正說著話呢,病房門口又出現(xiàn)了一個年輕的身影。是金強,他手里也拎著一點水果,站在門口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,臉上滿是羞愧和不安。
“強子?你也來了?進來吧?!比~晨招呼道。
金強低著頭走進來,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,對著葉晨深深的鞠了一躬,然后說道:
“葉晨哥,對不起!我替我哥向您和嫂子賠罪!他……他不是人!您的醫(yī)藥費還有損失,我來賠!我現(xiàn)在是沒多少錢,但我有力氣!我去扛包,去下礦,我去抬印子錢也一定賠給您!”
少年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憤怒,葉晨看著金強,這個年輕人眼里的愧疚和決心是真誠的,沒有半分虛假。作為經(jīng)歷過《夏洛特?zé)馈肥澜绯粮〉睦蠎蚬?,看人是否在演戲,他眼光格外毒辣?/p>
葉晨心里深知,金強和金富那個夯貨完全不同,他是金俊文家唯一明事理,有擔(dān)當?shù)暮⒆?,雖然當年也曾因為年少的魯莽間接導(dǎo)致他三爸金俊斌的過世,但是這孩子本性不壞。
葉晨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,只覺得一陣心累。自己現(xiàn)在明明還是個傷員,道頭反過來要一一開解這些前來請罪的金家人,安撫著他們的情緒,減輕他們的心理負擔(dān)。
他無奈的笑了笑,對金強擺了擺手,然后說道:
“強子,你的心意哥知道了,但賠錢的話不要再提。法律已經(jīng)懲罰了該懲罰的人,這件事就算過去了。你還年輕,未來的路長著呢,別給自己背那么重的包袱。好好干活,堂堂正正做人,比你賠我多少錢都強?!?/p>
葉晨看了看依舊沉重愧疚的金俊武和金強叔侄倆,繼續(xù)說道:
“俊武叔,強子,你們都放寬心。我葉晨不是是非不分的人,這件事到此為止了。你們要是還覺得過意不去,那就把以后的日子過好,別讓村里人再看金家的笑話,這就是對我最好的安慰了?!?/p>
金俊武和金強聽著葉晨這番通情達理、甚至可以說是寬宏大量的話,心里百感交集,又是感激又是羞愧,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,只是重重的點頭。
葉晨看著他們,知道自己該做的已經(jīng)做了。懲罰惡人,但不遷怒無辜,這是他行事的準則。雖然過程有點心累,但求個問心無愧罷了。
幾個月的時間,在表面的平靜下悄然流逝,但雙水村乃至整個石圪節(jié)公社的人們都知道,那場由金富掀起的風(fēng)暴,還遠未到平息的時候。它的最終結(jié)局,將會在黃原地區(qū)法律殿堂里被正式書寫。
八零年代正式來到,三月份的一天,黃原地區(qū)中級人民法院莊嚴肅穆的審判庭內(nèi),國徽高懸,氣氛凝重。以金富為首的盜竊團伙一案正式開庭審理。
法庭依法進行了詳盡的調(diào)查和激烈的辯論,出示了大量的確鑿的證據(jù),起獲的贓物,同伙的證詞,受害人的傷情鑒定,現(xiàn)場勘察記錄,以及金富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的辯解……
所有證據(jù)都指向了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,這是一個長期在黃原地區(qū)流竄、屢屢作案、手段熟練、性質(zhì)惡劣的犯罪團伙。
而金富作為組織者和主要實施者,在葉晨家一案中,行為更是從入室盜竊急劇升級為持械搶劫并重傷事主,情節(jié)特別嚴重,社會危害性極大。
經(jīng)過漫長的庭審,審判長開始了自己的莊嚴宣判:
“被告人金富,犯搶劫罪,盜竊罪,故意傷害罪,數(shù)罪并罰,犯罪手段殘忍,情節(jié)特別惡劣,社會危害性極大,卻無悔罪表現(xiàn),依法判處死刑,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!”
“被告人劉某某、張某某(金富同伙),犯搶劫罪,盜竊罪,系從犯,但情節(jié)嚴重,依法判處死刑,緩期兩年執(zhí)行,剝奪政治權(quán)利終身!”
“其余團伙成員,根據(jù)其參與盜竊數(shù)額及情節(jié),分別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、十二年、八年不等……”
冰冷的判決詞像重錘一般敲擊在每一個旁聽者的心上,金富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如紙,再無半分往日的神氣,整個人癱軟在了被告席上。
金富的父母金俊文和張桂蘭,因窩臟罪被另案處理,但被允許旁聽部分庭審,此刻在旁聽席上發(fā)出壓抑不住的絕望哀嚎,卻被法警嚴厲制止。
由于此案件性質(zhì)極其惡劣,對社會秩序造成了重大破壞,為了震懾罪犯,教育群眾,法院隨后召開了規(guī)模浩大的公審大會。金副及其同伙被押赴會場,胸前掛著寫有罪名和名字的牌子,接受成千上萬群眾的唾棄和聲討。
公審大會結(jié)束后,死刑判決依法報請高院核準。流程走完的那一天,天色陰沉,核準的命令下達,金富等一眾死刑犯被驗明正身,押上警車,直接拉往了郊外的刑場。
一聲清脆的槍響,為這個曾經(jīng)在雙水村掀起巨大波瀾、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“溜光棰”的人生,畫上了一個沉重而恥辱的句號。他的貪婪、囂張和無法無天,最終將他送上了不歸路。
消息傳回雙水村,村里一片寂靜。沒有人大聲議論,但一種復(fù)雜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,有對法律威嚴的敬畏,有對罪惡終得懲處的快意,也有對一個年輕生命如此終結(jié)的唏噓,更有著對金家徹底衰敗的感慨。
金富的名字,從此成了雙水村父母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,一個警示著貪婪與違法,必將付出慘痛代價的、血淋淋的注腳。
而那把曾經(jīng)被他輕易捅開的“將軍不下馬”鎖,也仿佛成了一個時代的隱喻,鎖住了過往的荒唐,也鎖住了人們對未來安寧生活的期盼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