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石橋面,雕花護欄。
橋西為女,橋東為男,左陰右陽,人潮紛沓。
鐵棠站在橋上,好似俯視天下蒼生,身邊無數(shù)游魂飛速往來,一波接著一波,如同數(shù)不盡的海水狂浪。
一縷縷雜念飄來,硬生生擠進鐵棠腦海。
每一縷,都包含著海量的畫面,那是一個魂魄最后殘存的所有記憶。
他的雙眼開始迷失,意識漸漸沉淪,雙手無力地垂了下去。
……
暗夜,大雨磅礴。
“呼~”
“呼~”
當鐵棠再度醒來,胸口正在劇烈起伏,兩條腿像是灌了石鉛,沉重無比,卻依舊在奮力奔跑。
滴答!滴答!
一滴滴水珠穿透密集的樹林,從樹葉滑落,打濕了鐵棠的頭發(fā)。
有些苦澀的雨水被正在劇烈呼吸的鐵棠吸入肺中,引來陣陣咳嗽。
但他根本來不及顧忌這些,腦海中只有一個字。
逃!
“我為什么要逃?”
“我在躲避什么?”
諸多思緒僅是稍稍涌現(xiàn),就被更為急迫的亡命心情打破。
他,來不及思考。
“快追,他走不了多遠!”
“這里有他的腳印,東南方,走!”
身后傳來的聲音,明明相隔很遠,卻似乎在鐵棠耳邊響起,清晰可聞。
“誰在追我?”
又是一個新的問題,但注定沒有答案。
鐵棠在大雨中奔波,身后黑夜如同藏匿著一個無比恐怖的野獸,而自己就是那個被追趕的獵物。
他只能亡命逃竄,升不起半點其他念頭。
“好累,真的好累,我支持不下去了,跑不動了!”
鐵棠半蹲下身軀,大口大口喘息著,雨水順著發(fā)絲滑落在地,在前方一個小水潭,照出了他血跡斑斑的頭顱。
深深地恐懼涌上心頭!
“血……好多血。”
“是我的血嗎?”
臉色煞白,宛如鬼魅的鐵棠,顧不得下一刻就要爆炸的肺腑,再度開始了奔跑。
嗖!嗖!嗖!
身后密林傳來莫名響動,像是突然之間就會竄出一道身影。
懷揣著未知的恐懼,讓鐵棠一次又一次堅持了下去。
嘭!
鐵棠腳下一滑,踩到了一根手臂粗細的枯木,迷茫的夜色讓他看不到這一切,整個人重重地飛了出去,狠狠砸在潮濕的泥土之上。
嘩啦啦!
似乎有人在他前方,撥動了樹枝。
鐵棠雙掌努力撐起身體,卻被掌心一股鉆心的刺痛耗去了殘余氣力。
嘭!
他再度摔在地上,泥水順著劇烈抖動的鼻腔入腹。
“躲不過去了么……”
鐵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,內(nèi)心卻有深深地恐懼縈繞,這一息絕望無比。
蒼啷!
大雨沒有遮蔽這道聲音,清晰傳入鐵棠耳中。
那是刀劍出鞘之聲,前方好似有人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。
噠噠噠……
急促的腳步聲,緊接著一道黑影出現(xiàn)在鐵棠身前。
“頭?”
鐵棠抬頭。
試圖看清那道身影的真面目。
就在這時……
“叮鈴鈴!叮鈴鈴!”
一段鈴聲響起。
鐵棠猛地睜開雙眼,感覺到后背已經(jīng)濕透。
他隨意伸手摸了一摸,腦海中卻在回憶剛剛那個夢境,極為真實,甚至有點意擾未盡。
“是誰啊,到底……”
“啊~”
鐵棠伸了個大大地懶腰,極為舒暢,窗外陽光正好。
“不管了,今天還有正事呢!”下半身換來的濃烈尿意,讓鐵棠無心在思索其他。
他著急忙慌地穿好褲子,剛一下床,才發(fā)現(xiàn)右手、右腿都傳來濃烈的酥麻感,仿佛有一萬只螞蟻在內(nèi)里爬行。
鐵棠睡眼惺忪地往右臂一看,上面絲絲條條的發(fā)痕印記還未消失。
“得,又壓手了!”
他攙扶著墻壁,像是半身不遂的病人,努力完成洗漱。
夢境中的內(nèi)容正在快速消散,取而代之的是今日最為主要的任務(wù)。
有案子了!
今天是他第一次接手正式案件的日子,值得紀念。
寥寥數(shù)分鐘,鐵棠就從起床狀態(tài)變成穿戴整齊,隨時可以出發(fā)的狀態(tài)。
主打的就是快速男孩。
擁擠的地鐵出行,將會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日常,不管自己習不習慣,都要去適應(yīng)。
“唉,不知道是個什么案子,要是給我一個驚天大案,我一舉成名,律師費十倍、百倍上漲……那我就不用再擠這破地鐵,可以買車了!
這該死的死亡三號線,怎么就會這么多人?!?/p>
晨光律師所!
燦爛的朝陽之輝灑在招牌,折射到鐵棠嶄新筆挺的西裝,一看就是新雛。
“人生,是否能夠永遠這么美好!”
鐵棠懷抱朝陽,深吸一口氣,激動地走了進去。
……
“加油,好好干!”
“這是你第一個案子,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問問,不丟人?!?/p>
“事情要辦好了,這關(guān)系到你未來前途,千萬不可大意?!?/p>
“通常第一個案子都很簡單,放心吧?!?/p>
上司、同事的關(guān)懷被鐵棠拋之腦后,他有些顫抖地看著眼前這個不算新的淺黃公文袋。
上面甚至還留著他人留下的一些筆跡。
鐵棠一圈又一圈地繞著白線,極為有耐心地拆封,然后取出內(nèi)里的檔案。
這一瞬間。
他像是觸電了一般。
隨著紙封脫落,那白紙黑字也映入眼簾。
“東郊馬場,發(fā)現(xiàn)十三具無頭尸身……”
轟隆隆!轟隆??!
無數(shù)記憶紛紛涌來,鐵棠陡然一驚,尾椎骨有一道涼氣直沖天靈蓋。
但這時。
他是鐵棠,清水鐵棠。
哧~
幽黑瞳孔快速被赤焰覆蓋,眼白附近有一縷縷神秘紋路浮現(xiàn),匯聚成神鳳虛影模樣。
鐵棠周身一震,兩手一拉,羅天界域撐開,眼前的所有虛妄都飛速散去,現(xiàn)出了原本真實的模樣。
他依舊在奈何橋上。
四周是諸多鬼將、鬼族驚慌失措的喊叫聲,包括給自己帶路的兩位鬼神。
“剛剛是誰在對我出手?”
鐵棠心念一動,因果如網(wǎng),循跡覓蹤,來到了正前方一個巍如高山的銅臺。
奈何橋末端,有一座銅臺浮沉。
上書三個大字——
望鄉(xiāng)臺!
鐵棠看到了一雙慘白無瞳的眼眸,意識海響起了一道極為落寞的聲音。
“外鄉(xiāng)人……你好嗎?”
“你是誰?”鐵棠又驚又疑,想要順著因果線查探她的身份。
但下一息不可思議的一幕發(fā)生。
他與對方相連的因果線竟然寸寸斷裂,仿佛從來沒有連接過。
“這不可能!”
“有因無果,她怎么可能單方面斬斷與我的因果?”
鐵棠赤眸閃動,神鳳虛影愈發(fā)凝實,他想要徹底看清望鄉(xiāng)臺內(nèi)里的那人是誰。
奈何橋劇烈抖動,橋面龜裂,云霧纏繞,再也看不到其他情景,連那雙慘白無瞳的眼眸都已消逝。
“傳聞望鄉(xiāng)臺能夠回溯各人前世今生,是每一個魂魄轉(zhuǎn)世之前最后一次回顧過往種種的奇異之地。
難道……”
鐵棠心中疑惑不定,不知對方是否看到了自己剛剛陷入的情景。
“外鄉(xiāng)人么……”
轟隆!
數(shù)道至強氣息從輪回殿飛出,穩(wěn)定了岌岌可危,似乎馬上就要斷開的奈何橋。
“何人敢在我地府作亂?”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站在鐵棠前方的兩位鬼神轉(zhuǎn)過身來,極為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子。
別人不知道,他們卻很清楚。
一切異動,都是在這個人踏上橋后發(fā)出。
但他們不會說出口。
因為他們不想承擔一絲責任,哪怕僅僅是有這個可能,他們也不愿意冒險。
“你怎么回事?”
身后傳來了風冰瑤的聲音,她與天問、柳香香都踏上了奈何橋,卻沒有引發(fā)絲毫變動。
鐵棠先是看了天問、柳香香一眼,然后將注意力集中在風冰瑤身上。
少頃。
他不信邪地伸手在對方臉上揮來揮去:“你……沒事?”
風冰瑤一把將他的手掌打開:“你是入魔了?”
“咳,沒有,這奈何橋……還奈何不了我!”
三人都猜到鐵棠可能遇到了什么,不過這里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。
“先送天弘大師轉(zhuǎn)世吧!”
四人跟著兩位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的鬼神一路前行,卻并沒有再發(fā)生任何意外。
行至奈何橋正中位置,有一位五六十的老婦手持葫蘆瓢,不斷往身前的大桶舀出綠色湯汁,暴力地灌到每一個過往魂魄口中。
同樣的老婦,在奈何橋上不知有多少個,橫貫了整個奈何橋最高點。
領(lǐng)路的一位鬼神回過來頭,小心翼翼地問道:“大人,是否需要喝下孟婆湯?”
孟婆湯能夠洗去前塵往事所有記憶,也會讓轉(zhuǎn)世魂魄擁有胎中之謎,按律是肯定要服用的。
不過鐵棠幾人手執(zhí)轉(zhuǎn)輪令前來,本身就有特權(quán)可以免除,再加上之前的變故,兩位鬼神哪個擅自做主。
“喝嗎?”鐵棠看向天問,天弘是他的師兄,這件事自然只能由他做主。
天問稍加思索,沒有太多猶豫地搖了搖頭:“我希望師兄,還能記得我!”
“那走吧?!?/p>
途徑望鄉(xiāng)臺,鐵棠短暫停留了片刻,即便如此近距離接觸,他也再看不到之前的那雙眼眸。
眾人接著前行,一路無話,不起波瀾。
路途來到了終點,鐵棠卻沒有看到想要見到的六道輪回,只是看到了一個巨大幽深的洞口。
“止步!”
此地有神祇坐鎮(zhèn),氣息極其強悍,只怕是神皇一流。
鐵棠四人不敢輕舉妄動,靜靜等候兩位鬼神操辦一切手續(xù)。
片刻之后。
其中一位鬼神走過來說道:“將魂魄投入洞內(nèi),即可讓他輪回轉(zhuǎn)世?!?/p>
“不能選擇投胎到何處么?”柳香香饒有興致地發(fā)問。
鬼神決然地搖了搖頭,顯然這不是他能夠決定的事務(wù)。
“大和尚,你去吧!”
鐵棠讓天問前去,自己則是在此地打量起來,與他同樣作為地還有風冰瑤。
此地鬼氣不重,反倒是生機充盈,是整個地府之中最不像陰司的地方。
虛空沒有太陽,沒有群星,死氣沉沉,只有無窮的幽暗,待久了會讓人發(fā)瘋。
鐵棠鳳眸閃爍,眼中看到的不是陰司地府,而是一條條縱橫綿延的大道。
最粗的那條……便是從洞口后方,一直延續(xù)到天際的那條大道。
蒼穹處仿佛隱藏著世間最為核心的隱秘之一,在那無窮幽黑之中,鐵棠看到了三條殘破的大道,已經(jīng)徹底斷裂開來,與其他大道格格不入。
但這三條大道盡管殘破、斷裂,卻依舊強大無比,沒有徹底散去,如同受傷的真龍在虛空蟄伏。
“六道輪回……裂開了?”
鐵棠很難相信眼中看到的事實,下意識與風冰瑤暗中傳音溝通。
兩人彼此互相驗證,都有些不可思議。
風冰瑤喃喃自語:“怪不得地府總是稍弱一籌,原來他們掌握的大殺器本身都已不全?!?/p>
“六道輪回乃是天道恒定,六道殘破,不是地府所能做到,恐怕他們還一直在嘗試修復(fù)六道。
地府是因為六道輪回才誕生,而不是有了地府才開創(chuàng)的六道輪回。
我們現(xiàn)在看到的……也許是早就發(fā)生了不知多久的事實!”
不多時。
天問失魂落魄地回轉(zhuǎn),雙手緊握的白玉瓶已經(jīng)消失。
鐵棠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終有再見之日,也許日后天弘大師還需要你的幫助,大和尚,振作起來!”
天問眼中閃過神光:“鐵頭,原本我打算迎佛典完畢,就跟隨在你身邊一起游歷天下,但現(xiàn)在看來……不行了!
我要留在寺內(nèi),找出幕后的真相。”
“你自己決定,無論你想怎么做,我都會支持你!”
任誰身上發(fā)生這樣的事情,想必都不會太過好受,鐵棠雖然沒有經(jīng)歷過,但也大致能夠體會天問如今的感覺。
兩人之間無需多說,只言片語就足矣。
返程路上,二次經(jīng)過望鄉(xiāng)臺。
鐵棠停了下來,想上去看一看。
兩位鬼神不敢阻攔,只能任他行事,而且望鄉(xiāng)臺并不是什么隱秘之地,這事也不難辦。
沿著臺階拾級而上,鐵棠很快就登臨銅臺最上方。
這里幾乎是整個輪回殿的最高處,下方奈何橋上的游魂,在鐵棠眼中變成了一個個螞蟻。
登臨銅臺,能夠一覽此地面貌,眺望蒼穹,黑幕觸手可及,眼眸好似可以穿越陰陽阻隔,回望故鄉(xiāng)。
鐵棠蹲下身軀,右掌貼伏銅臺地面,羅天界域從掌心緩緩擴散開來。
“讓我來看看……你到底是什么存在!”
羅天界域是鐵棠未來法的大神通之一,他有很大把握找出那雙眼眸。
就當淺白色的透明薄膜即將籠罩整個望鄉(xiāng)臺之際……一個儒雅書生手執(zhí)羽扇出現(xiàn)鐵棠右側(cè)。
啵~
虛空傳來輕微的聲響,羅天界域碎了。
“小友,你過界了!”
鐵棠緩緩起身,竟然從對方身上看不到一點修煉氣息,連對方是人是鬼都無法判斷。
不用說。
這個‘人’的修為,已經(jīng)超出了自己的見識。
“閣下便是轉(zhuǎn)輪王?鐵某有禮了!”鐵棠微微一拱手,不卑不亢。
書生輕撫羽扇:“你不怕我?”
“我奉觀自在菩薩法旨,前來相送大雷音寺佛陀轉(zhuǎn)世,地藏菩薩亦知,有何可俱?”
鐵棠大吹法螺,三言兩語就拉出了佛門兩位至高佛。
這兩個名號,在世間都是一等一的存在,尤其是地藏菩薩,就在地府之中。
書生聞言挑了挑眉,身形漸漸散去,只留下一句話。
“快走,我不太喜歡你們幾個人身上的味道!”
鐵棠從善如流,立即走下望鄉(xiāng)臺,招呼三人匆匆離去。
一路上他都憋著一口氣沒有說話,直到重返陽間,呼吸到新鮮芬芳的元氣精粹,鐵棠才徹底松懈下來。
“怎么?你從那里下來就不對勁,在上面遇到事了?”風冰瑤早有疑問。
鐵棠半彎著腰,兩手撐住膝蓋:“好懸,在鬼門關(guān)走了一趟!”
十殿閻羅之一的轉(zhuǎn)輪王,寥寥兩句話就充滿了十足壓迫感。
地府中這樣的人物,竟然還有九個?
鐵棠感到不可思議。
而且傳聞地府真正的主宰者,并不是十殿閻羅,那位同樣名傳天下的酆都大帝,才是真正的陰司之主!
這么想來……地府的實力似乎并不差于仙庭、人間多少,很可能更強。
他將在望鄉(xiāng)臺遇到的事情說出,又引來柳香香大呼小叫。
倒是天問神色平靜:“轉(zhuǎn)輪王不會對你出手的,你大可放心,他是我佛門出身?!?/p>
鐵棠隨口問了一句:“你知道他前世是誰嗎?”
“不知,但聽過類似傳聞?!碧靻柹裆\,雙手合十,朝著地下念了一聲佛號。
“是誰?”
“聽師兄聊過一次,似乎轉(zhuǎn)輪王……就是我門中第一任大日如來的弟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