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漸濃,最后一點天光勾勒出沈星染單薄的輪廓。
蘭寂不再說話,只是默默走到她身邊,與她并肩站著,一同望向那池枯敗的殘荷。就像很多年前,他們一起看池中盛放的夏荷。
他記得她怕水,小時候每次靠近池塘,他都會下意識擋在她外側(cè)。
此刻,他的腳步便不自覺地挪了挪,依舊像一堵墻,隔在她與水面之間。
這個細微的動作,讓沈星染垂下眼睫。
一陣晚風吹過,帶著初春的寒意,她輕輕瑟縮了下。
蘭寂立刻解下自己還帶著體溫的披風,動作有些笨拙地想要披在她肩上。
沈星染微微側(cè)身想要避開,可他似無所覺。
披風很大,幾乎將她整個人裹住,上面有陽光曬過的味道,還有他身上獨有的凜冽氣息。
這個味道……
“謝謝?!彼吐曊f,聲音幾乎融在風里,“宮宴前幾夜,我從順心藥行回府一路遭人堵截,射箭救我的人,是你吧?”
那夜她一直以為是顧謹年救了她。
她對氣味很是敏感,那一箭射過來時,空氣裹挾而來的,正是這個味道。
“跟我還客氣什么?!碧m寂別開臉,耳根有些發(fā)熱。
那天他剛風塵仆仆回京,就想著順路到順心藥行看一眼,沒想到才到半路,就看見驚慌失措的她……
那時,他看著她,心里涌起驚濤駭浪,也無限慶幸。
他回來了,而她,還在。
也正是那匆匆一瞥,他確定,自己根本放不下。
縱然中間隔了數(shù)年的光陰,隔了生死,隔了無法逾越的禮教鴻溝……但此刻,他們還能站在一起,聞著同一片空氣里的梅花殘香。
這就夠了。
突然,檐廊外傳來幾聲輕咳。
沈星染瞬間認出這個咳嗽聲,猛地轉(zhuǎn)頭。
是宋詡,他竟然真的來了!
弦月下,梅樹前,男子一襲白袍,如披月華,負手朝著兩人緩步走來。
可不知為何,她總覺得那張精致的俊容下,壓著如霜的寒氣。
她下意識攏了攏蘭寂的披風,明明今晚也沒有很冷……
瞬間,那兩道眼神似乎更冷了些。
想起人家今日才救下了霜娘,她盈盈福身示好,“見過大皇子?!?/p>
蘭寂也拱手施禮,“大皇子來得可是有些遲了?!?/p>
“哦?”宋詡淡淡開口,目光掃過沈星染時,帶著一抹審視,“陰婆婆走了?”
沈星染藏在披風下的手一緊,就聽蘭寂一本正經(jīng)笑答,“是啊,婆婆今日在城樓下為百姓們解毒,委實累壞了,剛剛給我看診后便匆匆離開了?!?/p>
“原來如此,那真是可惜了?!彼卧偠⒅蛐侨荆馕渡铋L問,“二夫人也來找陰婆婆看診?”
她愣了下,察覺蘭寂的手在背后扯她衣角,方才回過神來,“是、是啊。”
垂下眼,總覺得對面的眼神有些銳利。
他該不會是發(fā)現(xiàn)了吧?
可若是發(fā)現(xiàn),為何不揭穿她?
忽然,她想起今日的事,抬起頭道,“我來此,是因為聽陰婆婆說,大皇子和蘭統(tǒng)領(lǐng)都會在這等她,所以過來向兩位道謝的。”
她鄭重行了一禮。
“今日,多謝兩位救了霜娘,妾身銘感五內(nèi),以后若有需要之處,定全力報答?!?/p>
宋詡還沒開口,蘭寂已經(jīng)伸手將她扶起,“霜娘就像是你的親人一般,我自然不會讓他有事?!?/p>
蘭寂又朝宋詡揚了揚下巴,“大皇子,你說是不是!”
“……”宋詡面無表情轉(zhuǎn)開臉。
對蘭寂倒是知無不言,什么身份都能道破,偏到了他面前,卻不能如實相告了……
一股郁氣堵在心口,他已經(jīng)后悔到這兒來了。
“大皇子?!鄙蛐侨緟s繞到他跟前來,輕問,“上回說的鐘鳴書院剩下的名額,大皇子可替蕊初報上去了?”
宋詡眸色微斂,“半個月前就報了,怎么,你不知道?”
果然出問題了。
沈星染心底一沉,“蕊初至今還未收到書院的入學函?!?/p>
沈蕊初沒有收到入學函,若不是顧家那邊出了問題,就是他寫給院長的報名信函被人截了。
想起這人極有可能就是安皇后,宋詡臉上更難看了,卻不能明言,只道,“你別著急,待會兒回去,我派人進宮問一問?!?/p>
蘭寂也出聲安慰,“鐘鳴書院的名額一位難求,但錄取的人也需經(jīng)過書院篩選,枝枝你從小才華橫溢,你生的孩子,總不會比別人差?!?/p>
聞言,宋詡冷冷瞥他一眼,轉(zhuǎn)向沈星染。
“不過,我倒是還有一件要事,正好知會你一聲?!?/p>
對上沈星染詫異的目光,他慢聲道,
“所以我剛剛向父皇請了旨,將婚期提前到三日后,你若無事,就早些回去準備吧?!?/p>
沈星染整個人震驚住了。
婚禮提前,三天后???
這未免,也太不講究了吧!
“放心,出嫁需要的嫁衣和一應物件,內(nèi)務府都會籌備妥當,天一亮圣旨就會賜下,你只需安心待嫁便是?!?/p>
因心里賭氣,宋詡說這話的時候,聲音淡漠,更像是公事公辦的口吻,蘭寂聽著忍不住火冒三丈。
“你將婚禮提前,為何不與枝枝商量?”
他薄唇緊抿,神色含慍,“就因為你是大皇子,所以便不用尊重枝枝的意愿了???”
宋詡一怔。
這次毒炊餅的事明顯是寧遠侯夫人的手筆,她留在顧家已經(jīng)不安全。
而且,這婚事難道不是她心甘情愿的嗎?
他下意識看向沈星染。
“你愿不愿意嫁我?”
他問得很認真。
沈星染定住,似乎從沒想過,他會親口問這樣的問題……
嫁給他有那么多的好處,她為何會不愿意?
就連蘭寂也愣了下,眼底浮起一抹痛楚。
他從沒想過,宋詡居然這么卑鄙無恥。
宋詡的目光掃過蘭寂,想起他方才對她說的那些話,以及看她的那個眼神。
青梅竹馬回來了,所以,她猶豫了。
僅僅一瞬,宋詡本來就不好看的臉色,肉眼可見變得鐵青。
“我愿意!”
沈星染終是紅著臉開口,見他看來,又慌忙垂下臉岔開話題,“名額的事刻不容緩,還請大皇子別忘了?!?/p>
原來,她只不過是為了名額……
宋詡冷笑在心,漠然轉(zhuǎn)身,“你就算現(xiàn)在說不愿意,也遲了?!?/p>
話落,沒再看沈星染什么表情,他跨步離開。
走出山雨別苑大門時,蕭義迎了上來,卻見他整個人沉冷如置身冰窖。
“這……這是怎么了?”他明明聽到沈氏的聲音了。
鬧別扭了?
“是不是知道皇后不愿意讓小蕊初進府,所以生氣了?”
蕭義亦步亦趨,撩開車簾,“誰都知道皇后向來最重血脈,她反對,您能有什么辦法……”
感受到宋詡落在身上的冰涼視線,蕭義打個寒顫,噤聲。
宋詡睨他一眼,沒有說話鉆進車里。
剛坐下,又似想起什么,輕咳了聲問,“上回說鐘鳴書院那個名額,我不是報上去了,為何沒有入學函?”
蕭義怔了下,道,“那日屬下進宮的時候,遇到了皇后身邊的崔姑姑,說是皇后娘娘要過一眼?!?/p>
他心里咯噔一響,“該不會……被皇后娘娘截了吧?”
腦海中不禁浮現(xiàn)蕊初軟萌可愛的小臉,頓時內(nèi)疚得不行。
皇后若是連個無關(guān)緊要的名額也不肯給,那進府的事就更難了!
“要不,屬下明天進宮問一問?”
“不必了?!彼卧偰痪芙^。
話落又道,“父皇說了,讓我多到母后那兒走動走動,明日早膳,你備點母后愛吃的給我?guī)н^去。”
“……是?!?/p>
……
這一夜,沈星染沒有回寧遠侯府,而是去了城樓幫著琥珀她們照顧發(fā)病的百姓。
天蒙蒙亮,她小心托起一個咳嗽不止的孩童,將溫熱的藥汁一點點喂入他干裂的唇中。
周圍是低低的呻吟和壓抑的哭泣,火光跳躍,映照著一張張被病痛和饑餓折磨得失去了神采的臉。
突然,孩童胸口劇烈起伏,哇一聲吐了出來。
“夫人小心!”琥珀喊了聲。
可沈星染似無所覺,毫不猶豫掏出手帕,輕柔擦拭孩子嘴角的污穢,“別怕,吃了藥,過幾日便能好?!?/p>
她半跪在清晨冰冷的泥地里,動作卻異常沉穩(wěn)。
“夫人……您歇歇吧……”一個老婦人顫巍巍地遞上一碗清水,眼中含著淚光,“您這樣的人……真是菩薩轉(zhuǎn)世啊……”
難以想象,今日他們口中千方百計要毒死他們的人,不但請來了鬼醫(yī)陰婆婆,又免費為他們捐贈那些昂貴稀罕的藥,還親自帶著人到這兒來,照顧了他們一整夜!
剛剛琥珀姑娘說話的時候,他們才知道,那派炊餅的陳嬤嬤,是寧遠侯夫人的心腹,一切都是寧遠侯夫人為了嫁禍給她,才拿他們這些無辜的百姓開刀……
就連那位跳下城樓,臨死前口口聲聲說毒是她下的婦人,也不過是一位不忍主子蒙冤的忠仆!
“是啊夫人,您歇一會,我吃飽了也有力氣了,孩子交給我來照顧吧?!绷硪晃粙D人湊了上來,正是那孩子的親娘。
沈星染只是微微搖頭,接過水碗放在一旁,繼續(xù)為下一個病人檢查體溫,喂藥。
她的神情依舊清冷,沒有過多的言語,沒有施舍的憐憫,可這種沉默,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打動人心。
百姓們看著她,眼底的隔閡漸漸散去。
就在這時,嘈雜的馬蹄聲劃破瞬間的寧靜。
火把的光亮驟然增強,映出馬鞍上顧津元那張寫滿焦躁與不甘的臉。
“枝枝!”他快步走來,錦衣華服與周圍的破敗凄慘格格不入。
“大半夜你留在這里做什么,快跟我回去!”
沈星染眉梢未抬。
一下下給眼前咳嗽的老者拍背。
那種徹底的漠視,讓顧津元難堪至極。
“你還要鬧到什么時候?一切皆是誤會!”他下了馬,伸手去拉她。
“母親不過是受了奸人蒙蔽,她如今已經(jīng)病倒了!你快些跟我回去,跟母親賠個不是,這事就過去了!”
“回去?”她終于開口,聲音平靜無波,卻冷得像冰,“回去讓婆母再用白綾勒死我一次?”
顧津元語塞,臉上青紅交錯,強壓著怒氣,“枝枝,我知道你受了委屈,可你是我顧家的女眷,大半夜流落在外成何體統(tǒng)?”
他冷目掃過那群渾身發(fā)著紅疹的饑民,“這些賤民的死活與你何干?聽我一句勸,莫要自貶身份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