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歸塵看見他,面色恭敬行了一禮,不卑不亢道,“世子,陰婆婆救活了我,卻將我賣給二夫人,如今我已經是清風苑的護衛(wèi)。”
顧津元愣住。
呃……陰婆婆還真將人救活后賣掉了?
西境邊軍的最后一場戰(zhàn),梅歸塵被顧謹年支開,自己則率軍將西蒙一支強軍引入山坳的埋伏里。
以少制多,與敵軍拼殺到僅剩他一人,父親帶著援軍趕到時,他渾身腥氣,如同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血尸。
再后來,父親將重傷的他交給了自己,讓自己獨自將他送到十里外的軍醫(yī)營地里……
自此,顧謹年長埋地底,而他,成了顧謹年。
與此同時,在回京的路上,替他護送皇長子回京的替身在半道上遇到“山匪”,大皇子重傷,而“顧津元”為救大皇子不治身亡。
如今看梅歸塵毫無芥蒂的模樣,關于顧謹年的死,他顯然并沒有察覺。既然這樣,他留在沈星染身邊也好,免得繼續(xù)留在長青閣,看出什么破綻來……
思及此,顧津元試探著問,“你沒事就好,只是你就算不想回到我身邊,至少也該將玄墨令還回來。當初我讓你回去搬救兵,可是將玄墨令親手交給你了。”
梅歸塵卻一臉沮喪。
頭埋得更低了,一雙丹鳳眼委屈巴巴的,“回世子,玄墨令早在我回京途中就丟了。當時我過鵲山的時候差點凍死,體力不支暈倒,等被村民救醒后,就再也沒見過玄墨令了!”
他撲通跪下,“屬下該死!請世子責罰!”
顧津元瞇著眼細細審視著他的表情。
看樣子,不似在撒謊。
這么說來,宋詡獻給皇上那塊,極有可能就是真正的玄墨令了!
他總覺得梅歸塵知道的不僅僅這么多,可當著沈星染的面,總不能說要將人帶回去嚴刑審問一番吧,那她該如何看他……
沈星染眸底微沉,帶著淡淡的不悅開口,“蕊初很喜歡跟梅護衛(wèi)一起玩,而且我也花錢將人買下了,大哥不會想跟我搶人吧?”
兩人自“顧津元”死后,第一次沒有針鋒相對,他自然不愿意功虧一簣,當即輕咳了聲,“我沒有那個意思,你別多想?!?/p>
沈蕊初聞言歡呼起來,“好耶,梅叔叔可以一直陪著我了!”
這話讓顧津元想起陳氏說過的話,既然沈星染答應不把這丫頭帶走,她與顧家之間的羈絆就不會斷。
至于梅歸塵,就當是她留了個信任的人照顧沈蕊初吧。
這么想著心里的郁結也通暢了。
將手里的炊餅塞到沈星染手上,“趁熱吃吧,都快涼了?!?/p>
沈星染終于接下,盈盈行了半禮,“大哥慢走?!?/p>
正欲離開,就聽見小廝跑來,步履慌亂,“世子,兵部尚書派人來說,您要是這么不想去官署,以后干脆都別去了?!?/p>
顧津元一愣,眉心不覺蹙起,“他平時都不管這些的……”
而且,那老頭不是進宮去了嗎,怎么還回來查崗?
小廝急聲道,“聽說今日北城郊外來了許多饑民,他們爭相涌進城門,被京畿衛(wèi)攔下了,許是餓極了,他們堵著城門不散,正與京畿衛(wèi)對峙啊。”
沈星染手指輕顫,捏著手心的油紙包瞬間被摳出一個洞。
那些人,提前一天到了!
是因為知道計謀已經被她識破,所以煽動饑民早一日進京?
“蘭寂好大的膽子!”此刻,顧津元的思緒卻不在那批突然出現(xiàn)的饑民上。
京畿衛(wèi)……
又是蘭寂!
沒有尚書的命令,蘭寂竟敢自作主張!
思及此,顧津元冷笑了聲。
“我正愁不知怎么拿回侍郎之位呢,既然他將把柄送上門,我豈能放過這個機會!”
話落,甩袖大跨步而去。
沈星染凝著他遠去的背影,只覺心寒。
得知饑民闖城,他不思如何救濟,不度如何平怨,倒是只想著對付將己身榮辱置之度外的蘭寂。
見她臉色發(fā)沉,獨自站著不動,梅歸塵放下風箏湊了上來,“二夫人,他可信了?”
沈星染微微頷首。
他朝著蕊初得意一笑,“瞧,叔叔的字好看吧?想不想學?”
在蕊初的腦袋靠過來前,沈星染將手里的信擰做一團。
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左手還拿著那包早已涼透的炊餅,隨手丟給梅歸塵,“吃吧,好歹是白岫她爹做的,別浪費。”
梅歸塵接過手嘟囔,“沒想到蘭寂那包子竟然支棱起來了。”
沈星染微微挑眉,“哦?他從前膽子很小嗎?”
鎮(zhèn)北侯和長子常年在邊關鎮(zhèn)守,他是從小被父母兄長護著的小將軍。
銀鞍白馬,恣意人生。
這樣的人,會害怕戰(zhàn)場嗎?至少,她沒見過他害怕的樣子。
“您是不知道,他剛到北疆的時候,每天都一邊訓練一邊偷偷哭,還愛發(fā)少爺脾氣,被主子罰了無數(shù)次!”
“還好帶他的校尉在一次突襲戰(zhàn)中給他擋了一劍,不然啊,他現(xiàn)在墳前的草都比小蕊初高了?!?/p>
“梅叔叔,那校尉怎么樣了?”沈蕊初好奇追問。
“當場就死了?!泵窔w塵語中滿是感慨,“從那以后,蘭寂就跟變了個人似的,誰也沒再見過他哭鼻子,不過那狠勁也上來了,每次上戰(zhàn)場都殺紅了眼?!?/p>
“三年前主子調往西境時,接手邊軍的人就是蘭寂,倒是有幾分鎮(zhèn)北侯當年的模樣了??上Р湃?,他就被調回京中了?!?/p>
“哎,隨讓他是鎮(zhèn)北侯的寶貝疙瘩呢!”
沈星染聽著那個熟悉的名字,眸色飄忽間,眼底浮起一抹淡笑。
多年不見,她真有些期待這位意氣風發(fā)的蘭小將軍了。
……
北城郊外,黑壓壓的逃荒饑民如瀕死的蟻群,聚集在城樓下,其中不少人面黃肌瘦,臉上卻長著奇怪的紅斑。
可饑餓面前,所有的不適皆被視若無睹。
他們只想要食物,即便是十惡不赦的罪犯,也要一碗斷頭飯才愿上路。
“開門!我們要吃飯!”他們不斷嘶吼著沖向城門,與蘭寂麾下甲胄森寒的京畿衛(wèi)凜然對峙。
劍拔弩張,一觸即燃。
“將軍怎么辦?在這樣下去,是要見血的!”一名副將快步跑上城樓。
昨夜蘭寂見過親自前來的大皇子后,就讓他們加強巡防,一旦出現(xiàn)饑民,即刻封死城門。
可他們心里都清楚,大皇子并沒有權利調動京畿衛(wèi),像這樣的決斷,一旦出現(xiàn)暴動,蘭寂身為統(tǒng)領是要負全責的!
他想不明白,蘭寂將軍為何要聽大皇子一個殘廢的……
聞言,蘭寂筆挺的身影不動如山,英氣磊落的黑眸炯亮如星,曜著鋒芒。
“比我的破云弓拿來。”
副將還想再勸,“將軍!侯爺說過……”
千鈞一發(fā)之際,一輛青篷馬車悄然駛近。
車簾掀起,一名青衣丫鬟利落地跳下車,竟指揮著幾個仆役,從車上抬下幾口大鍋,又搬出幾袋白花花的大米,當場架鍋生火。
“諸位鄉(xiāng)親,我家二夫人吩咐在此施粥,大家排好隊,人人有份!”
琥珀清脆的聲音如同落入滾油中的清水,瞬間在死寂的人群中炸開。
這突如其來的舉動,讓饑民們愣住了,也讓緊繃著神經的京畿衛(wèi)士兵們面面相覷,緊張的氣氛頓時一緩。
蘭寂握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頓,一雙深銳的鳳眸掃過那幾袋白米。
倒是好計策。
他怔愣了下,片刻后抬步過來,“你家夫人是誰?”
那聲音清朗,逆著晨光,春日暖陽柔柔攏在他周身,與那身堅硬的鎧甲格格不入。
琥珀朝著蘭寂福身,不卑不亢道,“我家夫人姓沈,乃輔國公府大小姐。”
蘭寂英氣的眉眼間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波動,細看琥珀,方覺有些面熟。
“你是枝……沈大小姐身邊的琥珀?”
至今,他都不愿承認,顧津元是她的夫君。
琥珀點頭應是,沒有計較他的稱謂,“夫人她說,天寒地凍,與其兵戎相見,不如一碗熱粥能暖人心腸,還請小將軍恩準。”
小將軍。
旁人都叫他蘭統(tǒng)領,也只有她,從五歲起就開始調侃他,叫寂寞小將軍……
某年初雪,他說要教她騎馬,可不過瞬息卻摔了個人仰馬翻。
少女賽雪般的容顏帶著跑動的紅暈,一雙柔荑將他穩(wěn)穩(wěn)扶起,“阿寂,摔疼了沒?”
杏眸嫵媚生輝,梨渦淺笑,漾著盈盈春水。
“你在笑我?”他甩開她的手想要爬起來,可腿疼得伸不直。
“笑你作何,明明就是馬兒太壞,日后你從鎮(zhèn)北侯府的小將軍變成大將軍,它不得乖乖臣服于你?”沈星染眉色舒展,護短護得理所當然。
你摔了,那一定是馬兒不好。
明晃晃的偏袒。
蘭寂被她逗笑,那個時候他就暗暗發(fā)誓,這一生,他也要給她同樣的偏袒。
然而……
片刻沉默后,他驀地抬手,對身后衛(wèi)隊下令,“協(xié)助維持秩序,若有趁機滋事、搶奪插隊者,軍法處置!”
命令落下,他親自策馬立于一旁,沉默地看著那裊裊升起的炊煙和漸漸排起的長隊,眼神深邃難辨。
就在這時,一陣濃郁的香味隨風飄來。
可粥明明還沒煮熟,琥珀抬頭看去,竟是陳嬤嬤站在城樓上大聲吆喝。
“遠道而來的鄉(xiāng)親們,天災無情人有情,二夫人特命我?guī)Я舜讹炦^來,諸位請慢用?!?/p>
而那些炊餅莫約幾百個,此刻正一個個冒著煙氣,香味撲鼻。
可從數(shù)量來看,遠遠不夠!
饑腸轆轆的難民聞著那味兒,一雙雙眼睛亮得發(fā)光。
“這位二夫人一定是天上的菩薩!”
“沒錯,我就知道,這京都城咱們來對了!”
他們蜂擁而至,奮力推擠維護秩序的京畿衛(wèi),眼中迸出狠色,“走開!那是給我們的炊餅?。 ?/p>
眼見好不容易被穩(wěn)住的場面再次陷入混亂,蘭寂擰眉看向琥珀,“怎么回事?”
琥珀一臉懵。
“奴、奴婢也不知道呀。那炊餅,看起來像是白岫她爹鋪子里的,難道真是夫人安排的?”
可為何來的是陳嬤嬤?
她會這么好!?
琥珀越想越不對勁,朝車夫招手,“你快回去問一問夫人,這些炊餅是怎么回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