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人是當場就死了。但宮里和穆家都很有默契地直到天黑后才對此有所動靜。
“對外說是心疾暴斃。私下里也有很多人議論起來了。
“不過,這應該也是穆家最合適的說法?!?/p>
蘭琴傳話進來的時候,帶來了如上消息。
月棠在燈下默坐著,嘆了口氣。
蘭琴盛了一碗湯,端到她面前:“這樣的人不值得惋惜。
“魏章說穆家在四面宮門外都設下了埋伏,如不是他帶去的是獵戶和鴻臚寺的衙役,郡主又不曾利用到內(nèi)務府押送太監(jiān),那么今日他們多半得逞了。
“拿不出人證,郡主就陷入了泥沼,很難爬出來。最后就是能夠安全出宮,也會在這事上掰扯不清。還永遠落下把柄。
“穆家是沖著打壓郡主來的?!?/p>
“我不是憐惜她?!痹绿耐鹆舴撼龅幕椟S光暈:“我只是覺得,其實她本來可以不用死?!?/p>
蘭琴在炕桌這邊坐下來,略帶一絲不解。
月棠緩慢地攪動著手里的湯:“今日殿中情形,你從頭至尾都看到了。
“我在拿出人證之前,皇上幾乎是在旁觀。
“即便是打下那幾個言官,也只是不得不維護皇室體面。
“但是到三個人證都到齊了之后,事情大家都已心知肚明。
“沈太后提出讓沈家人把穆疏云帶去牢獄審問,不過也是逼出一個結(jié)果。
“可是皇上偏偏當著所有人的面,逼著穆疏云承認事實?!?/p>
她抬起目光:“不承認,穆家還可以與沈家談判。當場承認,就只剩下審判一條路了?!?/p>
蘭琴微怔?!澳欠N情況下,她可以不承認嗎?”
“實在不承認,皇上還會當場用刑逼迫她嗎?”月棠微微揚起嘴角?!笆撬龑噬咸行判牧恕?/p>
“可如果不是過往那么多年皇帝對她的縱容,她當日如何會在宮宴之上挑釁于我?
“不管是上次還是這一次,皇上都曾經(jīng)出面替她求過情。
“自然她今日也是仗著皇上恐怕會像從前一樣偏袒她,所以才點頭承認?!?/p>
蘭琴凝眉:“結(jié)果皇上沒有讓她如愿,而是反過來借著沈太后的氣勢壓迫,果斷下旨殺了她。
“皇上為何突然這么做?”
“你問到了點子上。”月棠舀起一勺湯,“我記得穆疏云提到了一個折子,還隱約扯到皇帝之前對她有所授意,我猜只怕就是宮宴之后她那次進宮發(fā)生的事。
“所以穆疏云此番向沈宜珠下手,其實多半有皇帝在推波助瀾。
“穆家毫不遮掩對后位的野心,即使皇帝登基了,他們也依然當他是自家人。不但在前朝把著權(quán)柄,后宮也不放過。
“我想這種情況下的皇帝,應該不見得愿意當個純粹的傀儡吧?”
蘭琴點點頭:“他又不能與穆家撕破臉,自然是需要一個合適的機會來光明正大斷掉穆疏云的念頭的。而碰巧,今日郡主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?!?/p>
月棠說到這里默了默,“我本來也以為他完全被穆家掐住了喉舌,直到后來穆昶要走的時候,我看到他一句話就降住了太后。”
蘭琴沉吟:“沒錯?;噬霞热豢梢杂蒙蚣业陌驯底∩蛱?,那自然也有辦法保住穆疏云的性命。
“他甚至可以在更早的時候阻止矛盾激化,或者息事寧人應付沈太后。但他壓根沒有這么做,他一直在旁觀,直到穆昶提出要辭官的時候才露出鋒芒。”
月棠道:“所以不是沈太后非要殺穆疏云,而是皇帝要殺她。他短期內(nèi)也不可能再有這樣的好機會動手,他是不愿錯過。”
蘭琴深吸氣:“穆疏云背負罪名一死,皇后就不可能再出自穆家。
“而穆疏云一死,穆昶也絕對不會輕易容許沈宜珠上位。
“殺一個穆疏云,他既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穆家的野心,也為自己解除了沈家這邊的壓力。
“與其過后遭受穆昶的埋怨,解決掉穆疏云,對他來說更為有益。
“穆家就算不出皇后,出于當前利益也不可能與他分開。
“除了暴露出他的鋒芒之外,皇上沒有任何損失?!?/p>
月棠默了下,又緩聲道:“我原本以為皇上早讓穆家養(yǎng)成了自家人,所以在殿里每一步都是沖著離間皇帝和穆家而去。
“可今日皇帝既有這番表現(xiàn),我或許便得改變方略了。”
“郡主?!?/p>
魏章在門外叩響房門,打斷了這場談話:“人帶來了?!?/p>
他身邊出現(xiàn)了一個青衣漢子,佝僂著腰站著,顯得十分拘束和謹慎。
月棠把碗放下:“進來?!?/p>
漢子跨門而入,到了跟前跪倒行禮。
月棠打量著他的一舉一動,又仔細觀察他抬起頭后的眉眼神情,然后接過魏章遞過來的路引,說道:
“叫周昀,從蕪湖過來?”
“是?!?/p>
漢子眼望地下,點了點頭。
“尋什么親戚?叫什么名字?這親戚做什么的?”
“回郡主的話,是草民的表兄,他本就是京城人氏,早些年來蕪湖與草民一道經(jīng)營米鋪,三個月前他說京城有門路,更好做買賣,就打點行裝先入京了。
“草民因為留下收拾鋪子,遲了些時日,可等草民按照他臨行前留下的地址入京尋他時,卻發(fā)現(xiàn)他壓根沒去過那地方,草民無處可去,只得在京城四處游走打聽?!?/p>
月棠喝著湯,繼續(xù)道:“約在哪個地方?”
“城南大街的會館里。”
月棠轉(zhuǎn)動著手上的湯碗:“城南大街離大理寺衙門隔著至少三條街,當天夜里,你為何會在那里鬼鬼祟祟出現(xiàn)?”
漢子抬起頭來:“回郡主,那時小的進京已有月余,身上盤纏不多了,小的去那里,是因為,想悄悄尋個隱蔽之處棲身……”
月棠不語。
魏章湊近耳語:“王爺從他隨行包袱里,的確只看到幾件縫補過的衣裳,以及十來個銅板,兩個燒餅?!?/p>
月棠瞇起眼來,微傾下身子,打量他粗糙的皮膚和眼角的細紋,再示意他把手掌攤開,看著虎口上的厚繭:“你會武功?”
“會一些。”漢子倒是快速點頭,“草民原先在家鄉(xiāng),就是給人當鏢師的?!?/p>
月棠把身子收回去,順手拿過來一本賬簿,再示意蘭琴拿了個算盤:“既是經(jīng)營過,自然會算數(shù)。把前面十頁的賬目給我總出來?!?/p>
漢子稱是,雙手接了算盤和賬簿,跪在地下,一手翻頁,一手撥珠,口中還念念有詞,算了起來。
不出片刻,他提筆總了一個數(shù)字,呈交給了月棠。
月棠看向蘭琴。
蘭琴看過后,朝她鄭重點了點頭。
月棠便看向底下:“你有什么打算?若是想回家鄉(xiāng),我可以替你辦一張路引?!?/p>
“多謝郡主!”漢子磕了個頭,卻道:“草民與表兄都已無親人,彼此相依為命,既然入了京,總還是想尋到他下落?!?/p>
月棠一口接一口把湯喝完,最后道:“總歸是我那日誤會了你,你既無處可去,又會些武功,那么可愿意留下來當個雜役?”
漢子抬起頭,眼底游弋著光亮:“草民萬謝郡主!”
月棠揚唇:“跟魏大人下去吧?!?/p>
后者立時磕頭起身,隨著魏章走了出去。
月棠望著他背影,執(zhí)起牙箸繼續(xù)用膳。
“去告訴魏章,回頭把他編入我隨行侍衛(wèi)中?!?/p>
蘭琴訝道:“這不知根不知底的人,真要隨行么?”
月棠吃了一口菜:“不隨行跟著,我又如何對他能知根知底?”
說完她扭頭:“靖陽王那邊,你讓人去傳個話,就說皇城司那邊的事,等過兩日,我入宮見完皇上回來再說?!?/p>
蘭琴停下來:“郡主要去見皇上?”
月棠嗯了一聲:“皇上替我平了反,我入宮去謝個恩,不是很應當么?”
……
是夜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,大雪阻隔了街頭巷尾人們的腳步,也阻隔了不少議論。
初雪融化后,風波也平息得差不多了。
穆家撤去白幡后的這日早上,沈奕與夫人一并踏著殘雪到了永福宮,同行的還有沈黎。
沈奕先道:“能夠徹底去除這個對手,也是幸事一件。不過皇上這招讓人措手不及,穆家必然是恨死沈家了?!?/p>
沈太后冷哂:“難道沒有這樁,他們就不會與我們作對了嗎?
“且不說穆疏云敢對我永福宮下這樣的毒手,她死有余辜,就說當日要她命的人,可不是哀家一個。
“是永嘉步步為營把她推到了風口浪尖上,她起碼要占一半責任。
“又是皇上賜口下旨賜死,皇上要占余下的三成,而哀家,不過占那兩成罷了!”
沈奕抱著兩手,緩聲道:“話是如此,可穆家的確栽贓陷害了永嘉,他沒有理由明目張膽向端王府下手。
“而沈家除了當日結(jié)下的私仇,原本就是兩黨政敵,瞄準我們?yōu)槟繕耍梢宰屗麄儗崿F(xiàn)一切?!?/p>
沈太后不大耐煩:“哥哥既然能夠想清楚這些,就該立刻拿出主意搶占先機,走出下一步。
“在此唉聲嘆氣,又能解決什么問題?”
沈夫人聽到這里,說話道:“太后說的是,皇帝對穆疏云的這一手,倒是不好拿捏心思了。
“穆家小姐未能辦到之事,珠兒傻乎乎的,恐怕更加不見得有這本事了?!?/p>
她掩在衣袖底下的手,輕輕地捏了捏沈宜珠。
“你從小到大就這么窩囊,哪里又辦成過什么大事?”沈太后睨著沈夫人,“人家辦不到的,咱們就一定辦不到嗎?
“被傾注了心力當皇后培養(yǎng)的穆疏云死了,穆家難道就沒有其他小姐了嗎?
“為了防止將來再有這個可能,皇上最好的辦法,不就是在那之前,搶先立別家小姐為后嗎?”
一連串的反問下來,沈夫人只得歉笑:“是,太后也知道我讀的書少,豈能有太后這樣的見識?
“不過是想著皇上與穆家正處在這當口,怕不是最好提出了立后的時機?!?/p>
沈太后聽到這里,才把惱怒壓下去,沉息道:“是應該先緩緩。
“那日殿上永嘉真真讓我刮目相看,足以證明從前哀家也是看輕她了。
“如此有勇有謀,哪里會比穆家好對付?
“想要請動她替珠兒出面,怕不是幾筆銀錢可以勸動的事。”
沈宜珠站起來,走到她身后為她捏肩:“姑姑,這次也多虧了郡主。換成旁人,這案子鐵定是要被糊弄過去的。珠兒覺得,咱們首先應該真心實意登門感謝一番才是?!?/p>
沈太后遲疑未言之時,太監(jiān)進來:“太后,永嘉郡主在宮門外求見皇上?!?/p>
“她?”
沈太后目光驀地閃了閃。
……
宮里燒起了地龍,宮女提著食盒到了側(cè)殿門下,剛撩開簾子,殿內(nèi)蘭花的暖香就已經(jīng)撲面而來。
皇帝身著月白常服,手持書卷,坐于案后,天光透過窗紗側(cè)照著他,使他一半身影被覆在陰影里。
宮女蹲下來,將食盒里的羹湯放置在他手畔。
常玉在這個時候走進來:“郡主到了?!?/p>
皇帝把端起來的羹湯放下,起身望著門口。
月棠步入,看到皇帝時她笑了一下,把斗篷解下來交給蘭琴。
皇帝上前,托住了她將要跪拜的身勢:“堂姐,雪還沒化,聽說你身子尚未徹底痊愈,何事急著進宮?”
“皇上為我主持公道,我特地前來跪謝隆恩。”
皇帝訝然:“這本是我份內(nèi)事,堂姐這說的哪里話?”
月棠笑了笑,打量這殿里,笑容逐漸收斂。
“怎么了?”皇帝問。
月棠垂眸轉(zhuǎn)身:“這里倒還是與三年前一樣,沒什么變化??看澳沁叺腻\榻,皇伯父平時最是喜歡坐那里閱卷。那榻沿上的幾道刮痕,還是他拿硯臺時刮碰留下的?!?/p>
皇帝順著她的目光投去一眼,頓了頓:“我自小離京,回來便與父皇天人永隔。宮人們自不會與我談及這些,太后那邊更不必說。
“堂姐不提,我怕是永遠都不會聽到如此細致的往事了。”
說完他舉步:“過來坐吧?!?/p>
窗下除了錦榻,還設了一張條案,兩邊各有一張交椅。
二人在主賓位坐下來,皇帝把遞茶過來的宮女揮退下去,讓她們搬來了茶爐與茶壺。
“堂姐剛剛回來就遭受這等欺侮,是我的過錯。我這幾日反復回想那日堂姐所說的話,感到十分羞愧。我這幾年無所建樹,也實在是愧對父皇?!?/p>
“皇上何必如此?”月棠道,“穆家那些年也確實勞苦功高,偶爾有所僭越,倒也算不得不可饒恕。”
皇帝提起水壺,先沏了滾水澆杯,等把壺放回爐子上,他才抬起頭來:“堂姐當真這么想嗎?”
?。ㄇ笤缕保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