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晚間,魏章已經把穆沈兩家內宅的情況摸清送了過來,宮女話語中提到的幾個人,月棠心里都有數。
穆疏云是穆昶長女,十六歲了,跟皇帝自小一起讀書,尚未婚配。
沈宜珠是沈太后的哥哥沈奕的女兒,還有三個月及笄,也未婚配。
作為當朝兩大皇親國戚府中的千金,二人都是首屈一指的才女。
月棠依舊不動聲色,伴隨沈太后來到瓊華宮。
殿里安靜無聲,直到宮女入內通報之后,四人才分成兩列走出門來迎候。
“拜見太后娘娘,永嘉郡主?!?/p>
沈太后抬手:“天兒怪冷的,都出來做什么,進屋坐?!?/p>
一屋子衣香鬢影。
沈太后在上首落座后,看向下方:“二位小姐從前都不曾見過永嘉郡主吧?”
在座四人都朝月棠望來,二位夫人從前都常在宮中走動,自然是見過的,同時都朝月棠微微一笑。
穆疏云和沈宜珠則在各自母親的目光示意之下,再次走上前來行禮:“參見郡主?!?/p>
月棠笑道:“久仰二位芳名?!?/p>
說完朝蘭琴看了一眼,接過奉上來的兩串寶珠,贈給了這二人。
“多謝郡主?!?/p>
二人同時跪拜稱謝,儀態(tài)也是同樣的端正。
沈太后打趣:“誰讓你成親早?原本可與她們倆以姐妹相稱,一道收禮的,如今卻要送禮出去了?!?/p>
月棠笑道:“還好,我比較喜歡送禮。”
沈太后微微斂色。
看一眼下方,又笑道:“聽說穆小姐陪老太君回江陵小住剛剛回京,哀家記得你們才去了沒多少日子,怎么就回來了?”
穆疏云看了一眼她的母親,溫婉回道:“回太后,我們老夫人習慣了京城的氣候,加上又老牽掛著外孫子,就提前回來了?!?/p>
外孫子自然就是指皇帝。這是提醒沈太后,坐在皇位上的皇帝跟她沈氏沒關系呢。
月棠瞅了一眼這位依舊溫婉大方的穆大小姐,順手拿起一顆核桃仁開始吃。
穆家一個小姐都能當著沈氏的面如此夾槍帶棒,足見穆家對幫著皇帝奪回沈太后手里的權力有多勢在必得了。
場面看著波瀾不驚,但在座的個個都是人精,沒法裝聽不懂,便顯出了幾分尷尬。
可是太后與沈夫人都是長輩,沒有特地去揪著一個小輩過不去的道理,這時候沈宜珠出聲了:“穆姐姐下個月生辰了吧?
“興許穆老夫人不是因為惦記外孫子,而是想著盡早趕回來為姐姐慶生。
“畢竟,城中大戶人家的小姐,能夠留在娘家過十六歲生辰的也不多,姐姐好福氣?!?/p>
月棠又朝著沈家小姐看了一眼。
不到十五歲的年紀,當然算不上大,但能如此伶牙俐齒地回擊,也證明沈家栽培她下了功夫。
這不咸不淡一番話后,另一邊的穆疏云笑容已經有些勉強了。
尋常女子十二三歲就已經開始物色男方談婚論嫁,到及笄之后就該正式議婚,十六歲生辰還留在娘家過,的確尷尬。
落在平常人家,指不定要被人議論是否有隱疾或者私行不檢了。落在他們穆家,這不明顯奔著入宮當貴人去的嗎?
關鍵是他們從小青梅竹馬,皇帝也已經入京登基三年了,如果有意,那不是應該早就下聘了嗎?
這話可真是戳了穆疏云的心窩子!
沈太后輕哂了一聲,滿意地捧起了茶盅。
兩位夫人的臉色此時都稱不上好看。
而只有月棠又吃了一顆蜜餞。
根據魏章這幾日打探來的消息,如今皇帝年將及冠,但后宮尚且空虛,從登基時起,禮部就有人上折子奏請皇帝冊立中宮皇后了。
但當時卻被皇帝擋了回去,因為大局初定,他又自小在外生活,朝堂各方事務都需要花精力管起來,實在無暇他顧。
但綿延皇家子嗣也是極為要緊之事,經不起文武百官催請,后來便約定等及冠之后再議。
皇權還有一半掌在沈太后手里,這當然屬于心腹大患,皇帝的考慮也在情在理,百官們便不再提了。
但如今離皇帝及冠已經不足一年,此時議婚定親,待到他及冠禮后正式迎娶,則剛剛好了。
所以今日這場宮宴,本來說的只是召集幾個親近的大臣陪客,用以展示皇帝對他這個堂姐的尊重,結果一家一個女兒都帶來了。
“太后,皇上那邊來人了。奉皇上的旨意,請娘娘與郡主及諸位夫人小姐一道前往紫宸殿入席。
“又傳旨請?zhí)捣蛉伺c穆小姐先行前往宴廳,幫忙挑幾幅丹青懸掛于宴廳之中?!?/p>
宮女進來稟了一句,殿中的氣氛總算松動了些。
而于穆家母女而言,這道旨意簡直是一劑強心藥。
宮里哪還能沒有會挑圖畫的人?
這明擺著是皇帝給穆家的體面。
穆疏云枯萎的雙眼瞬間泛著光彩,她隨著母親站起來,屈膝行禮:“皇上有詔,臣女就先告退了。”
她目光劃過另一邊坐著的沈宜珠,體面地噙笑點頭,挺起胸膛走了。
月棠扭頭看向沈太后,忽略了她臉上的薄霜,起身道:“我們也走吧?!?/p>
……
晏北緊趕慢趕地到了紫宸殿,結果月棠卻去了永福宮,誰又耐煩坐在那里,聽穆昶和沈奕你來我往地相互打機鋒?
一盞茶喝完,就跟皇帝提議早些開席。
皇帝也是看出來他的漫不經心,派了人去傳旨,自己招呼大伙朝宴廳信步而行。
晏北遠遠地看到了沈太后,很快又看到她旁邊還有一人華服曳地,寶釵覆發(fā),明艷如同畫中人走來,一身鋼筋鐵骨不由分說酥軟下來。
月棠往日薄施淡妝,是另一番絕世風姿,當下這盛裝華服,一顰一笑更已傾城。
他趁著沈奕前往迎接沈太后,另一邊皇帝與穆昶說話,稍稍落后于他們,走到了岔道上的樹蔭下。
剛剛側轉身子,欣賞著光禿禿的梅枝,一陣熟悉的香風就飄入了鼻腔。
他轉過身來,面前月棠美艷無雙,嘆起氣來。
他笑道:“尊貴的郡主殿下,嘆什么氣?”
月棠道:“穆沈兩家開始爭皇后的位子了??雌饋砟录覄偎愫艽螅蚣乙沧鲎懔藴蕚?。
“如今擺在沈家面前只有兩條路,一是時間一到交還玉璽,二是竭盡全力抓住玉璽不放手。
“若按前一條算,交出玉璽的那日就是沈家失勢之時,如果能讓皇后之位落于沈家,朝堂之上便還能保得一席之地。
“這一來就是沈家與穆家的斗爭。
“若是搶不過,皇后之位到了穆家,那沈家為了保住權力,只有殊死一搏,要么是霸占玉璽不放手,要么干脆把皇帝斗下去,依舊扶四皇子上位。
“當然這兩條路實則也不沖突,他們依然可以雙管齊下,爭取到最大的保障?!?/p>
晏北歪頭想了下:“那么呢?”
月棠順手揪了一片頭頂的紅葉:“穆賊如今想藏,他想把一切陰謀歸咎于褚家,借此把他插手宮闈的這段就此掩下去。
“沈家今日既然把府里的小姐帶進來了,顯然已經從突然失去褚家這個對手的慌亂中反應過來。
“如今的對策就是剛才我所說的,一是讓皇后人選出自沈家,同時又做兩手準備。
“不管是穆家還是沈家,其中一方越是想當皇后,另一方一定會主動出擊?!?/p>
晏北看了一眼他身后另一條路上的穆家母女,說道:“這容易,回頭瞧我的,我來點把火?!?/p>
月棠點點頭,又道:“你沒帶阿籬吧?”
“我哪有那么笨?”晏北道,“那小子一來立刻得穿幫?!闭f著他垂下眼眸:“穆家那母女倆盯上咱們了?!?/p>
月棠不慌不忙轉身,掃了一眼遠處,并未因此回避。
紫宸殿是皇帝的寢宮。
宮殿連接了今日設宴的寶華殿。
兩殿之間以幾條蜿蜒的長廊相連,長廊之間則是高低錯落的四季樹木。
他們當下站立的位置正好是寶華殿外的露臺,而穆家母女則站立在殿門口的另一端。
穆夫人道:“看來傳言不虛,郡主和靖陽王果然交情不淺?!?/p>
穆疏云道:“可她終究是個內宅女子,是憑什么打動王爺的?”她收回目光:“父親為了拉攏他,已經冥思苦想了三年,也不曾看到王爺態(tài)度有絲毫松動的跡象?!?/p>
就憑晏北手里有兵權,而且手里還有先帝圣旨,他若能全心全意歸附皇帝,那拿下沈家還在話下嗎?
沒有人不會心動靖陽王府的權力的。
他們當然也知道,憑月棠如今孤身一人支撐端王府的處境,必定也會稀罕。
但她竟然做到了常人不能做之事,這就很稀奇。
“雙方都喪偶,也說不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。”她又望著母親,“萬一他想娶了郡主呢?”
穆夫人目光回到她臉上:“這不可能。端王府手里還有個皇城司呢,如果嫁為靖陽王妃,那就必然得舍棄皇城司。而皇上也正好能名正言順終止當年先帝給端王府頒下的那道圣旨了。
“我卻不覺得她會做這樣的選擇?!?/p>
穆疏云微微點頭:“會與不會,回頭試一試不就知道了?”
穆夫人道:“你要如何做?”
少女笑起來:“見機行事罷?!?/p>
……
穆昶與皇帝說的倒是宴席相關之事,另一邊沈奕迎上沈太后一行后,目光在女兒臉上停留片刻,已忍不住問起來:“去見過皇上了嗎?”
沈太后臉色很不好看:“穆家實在囂張,看那丫頭的表現,皇后之位倒似成囊中之物。
“的確他們情分不同,珠兒不能比,這就意味著你們必須更積極一些了?!?/p>
夫妻倆同時看向沈宜珠,后者微微垂首,未發(fā)一言。
沈太后道:“平日也是個伶牙俐齒的孩子,怎么到了這等時刻,偏木訥起來?
“皇上雖大幾歲,也只是個青蔥少年郎,自然喜歡那活潑的?!?/p>
沈夫人硬著頭皮道:“雖然是不如穆家小姐出挑,倒也還算知分寸,不會丟娘娘的臉?!?/p>
沈太后嘆氣:“走吧。”
一行人先后入了殿,門外又來了人,原來是沈黎到了。
殿中擺開六席,皇帝和沈太后居于上首,左下是晏北,晏北下來是穆家。右下首是月棠,月棠下來是沈家。
中間已經有伶人撫起琴瑟。
這幾席之中,唯有月棠和晏北各是一人。
待一曲畢,皇帝先執(zhí)起杯子:“朕的堂姐于三年前歷經艱險,于奸人手下僥幸得生,在座諸位都是朕的股肱之臣,也是朕的親人,今日特設此宴,邀諸位一起為堂姐接風,同時借此機會頒布詔書,正式予以永嘉郡主接掌端王府,履行宗室職責?!?/p>
言罷,旁邊中書舍人手持圣旨出列。
待宣讀完畢,皇帝又另賜了財帛,重新賜了王府印璽,月棠叩拜接旨,回到座位后又舉杯為謝。
場面逐漸松動起來。
皇帝也向晏北舉杯:“朕還要多謝靖陽王出面幫助堂姐洗冤復仇,同時也幫朝廷鏟除了奸佞?!?/p>
晏北道:“臣食朝堂之祿,理應替皇上盡忠。想當年家父得先帝、端王厚愛,引為知己,臣得知郡主有難,出手相幫屬于義不容辭。”
酒水下肚,皇帝又笑著讓人上曲。
席中的穆疏云這時望著月棠笑道:“臣女也早就聽說當年先帝端王與老靖陽王交好的那段佳話,難得郡主與王爺又有如此一段緣分,皇上何不干脆做做月老呢?”
穆家在朝堂之中有著何等倏然的身份,天下皆知,穆疏云與皇帝有少小的情分,平日相處也不拘小節(jié),大家也都知道。
此時她說這話,還似平時那般嬌憨,但座中眾人卻皆把腰身一頓,目光輪流在晏北與月棠臉上脧巡起來。
首先且不說誰敢有那么大的膽子當面給靖陽王點鴛鴦譜,只說讓才剛剛被皇帝下旨執(zhí)掌端王府的月棠嫁人,這不等于是讓她把端王府交出去嗎?
端王府交出去了,皇城司不也出去了嗎?
讓皇帝當這個月老,這不等于是讓月棠在朝堂之中棄權?
“疏云胡鬧!”
皇帝立刻朝她睨去一眼。
但他話音沒落,月棠已經嗤的一聲笑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