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里三個人全都愣住。
月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,又轉(zhuǎn)身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,再把身子轉(zhuǎn)回來看著華臨。
“你方才叫我什么?皇后娘娘?”
華臨已經(jīng)回過神來,臉上仍有怔忡之色。“乍一看郡主這氣派,我還以為眼花看到了當(dāng)年的穆皇后?!?/p>
蘭琴也順眼看了看月棠:“是啊??ぶ鏖L相英氣,而皇后氣質(zhì)溫婉,奴婢平日還不覺得,如此盛裝打扮起來,還真是與當(dāng)年執(zhí)掌后宮的穆皇后有七八分相似?!?/p>
月棠對著鏡子,把手撫到自己的臉龐上。
從小到大鮮少有人見過她,身邊都是侍衛(wèi)侍女,因此幾乎沒有人拿她與身邊親人比較過相貌。
她和皇帝一樣,有月家人一樣的彎眉大眼。
鼻子挺,不過皇后和端王妃都容貌上佳,她們的鼻子也挺。
至于唇形,卻是誰也不像。
宗人府有完備的管理宗室后裔身份的章程,她也用不著憑借相貌來證明自己的身份。
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誤認為穆皇后。
這明明是端王妃的服飾,就算要錯認也應(yīng)該錯認成端王妃才是,怎么會把她跟皇后聯(lián)系上?
對鏡看了半晌,她把沉重的冠飾取下來,望著華臨:“你們?nèi)A家不是與皇室有過節(jié),你怎么會見過皇后娘娘?”
月棠的太祖父還在時,華家大老爺也曾是宮中的太醫(yī)。因為太祖父最疼愛的幺子患了急癥,華家大老爺也束手無策,于是連夜趕回洛陽把他老父親接到宮中,把人拼死救了回來。
后來,月棠太祖父出于報答之心,讓他這幺子親自帶著厚禮前往洛陽致謝。
誰知,在華家住下來的一個月里,月棠這位從小受寵的小叔公,把人家過門不久的三少奶奶拐跑了。
后來,華家找到宮中理論,皇室肯定丟不起這樣的臉,把小叔公逮回來幽禁,隔離了他們二人。
但梁子還是結(jié)下了。
華家人從此不在太醫(yī)院任職,也不入宮中。
多年過去,如今雙方當(dāng)事人都已作古,往事也已經(jīng)塵封。
但當(dāng)初穆皇后年紀輕輕病重,不曾去找華家醫(yī)治,皇帝病重也不曾去找華家醫(yī)治,已經(jīng)能夠說明華臨不可能有機會見到穆皇后。
所以,他怎么會一眼把月棠認錯?
華臨臉上有些不自然:“皇后娘娘大婚的時候,我見過。
“那時候端王爺還在宮中當(dāng)皇子??赡莻€時候他已經(jīng)和王妃有了婚約。
“王妃的父親入宮賀喜,我和端王妃一起入了宮,只不過我怕家里打我,就扮成了小廝?!?/p>
對于堂堂神醫(yī)華家而言,家中嫡傳的子弟扮成跟班跑去看對頭家的婚禮,當(dāng)然是不體面的。
月棠重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,又問道:“那你為何不曾把我認成母妃?難道我母妃成親的時候,你不在場?”
一句話把華臨也給問住了。
他眼神里充滿迷惑:“是啊,方才那乍一看,我壓根就沒往王妃身上想。
“按理說,不應(yīng)該是親生母女更為相像嗎?”
聽到末尾,月棠驀地抬起了雙眼,一簇光亮從她的眸底升起來。
屋里三個人也好像都被點醒了!
梅卿是整件事當(dāng)中參與進來最晚的,此時也是反應(yīng)最迅速的,她倏然睜大眼睛:“難道穆皇后與郡主才是親生母女?
“可這,這怎么可能?!”
但是屋里三個人誰也沒有回答她。
每個人神情各異,但都蘊含著同樣的震驚。
穆皇后與月棠是親生母女,這是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去想的事。
不是想不到,而是不敢想。
“郡主!……”蘭琴惶惑地走向了月棠。
月棠眼望著地下,沒有說話。
蘭琴便又轉(zhuǎn)向了驚呆了的華臨:“你當(dāng)真見過皇后娘娘,你沒有說謊?”
華臨吸了一口氣,咬咬牙看她一眼:“這種事情我也沒有必要撒謊,當(dāng)年我在宮里看到的皇后娘娘,幾乎就是這個樣子!
“她認得你母妃,那天行完大禮之后,她穿著喜服和先帝一起走出來給所有觀禮的人賜喜酒賞錢,那真可謂儀態(tài)萬方,讓人難忘。”
蘭琴不出聲了,她默默地看向已經(jīng)坐下來的月棠。
屋里頭跟著沉默了一會兒,月棠皺著眉頭說道:“難道,這就是褚嫣口中所說的我身上的秘密嗎?
“同月同日生……難道在我與二哥還有二皇子出生那一日的秘密,就在我身上?
“母妃不喜歡我,而穆皇后待我如己出,是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郡王府的郡主?”
“郡主!”
蘭琴跨步上前抓住了她的雙手,這個認知已經(jīng)令她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。
“還不急著下判斷,只是猜測而已,奴婢和華臨也許都看花了眼,您不是一直都說嗎?凡事要講證據(jù),不能靠臆測?!?/p>
月棠一直在為重振端王府而努力,更是一直在默默地想要破解端王死因真相,最終為他復(fù)仇。
她深愛著她的父王和哥哥,即使和端王妃的關(guān)系不是那么親密,她也從打心眼里敬重這位母妃。
如果說她的身世確實有問題,她確實是先帝和皇后的女兒,那足以說明端王府的死更加不簡單!
作為先帝和皇后的女兒,她為什么會以端王夫婦女兒的名義出現(xiàn)在端王府?
如果她是穆皇后的女兒,那當(dāng)年穆家慫恿褚家殺她,也一定不會是因為問題在端王身上了!
那么因為月棠而給端王招來了殺身之禍,如此敬愛著自己父王和哥哥的月棠又該如何自處?
那褚嫣當(dāng)初所說的她是端王府的禍根,豈不是就應(yīng)驗了嗎?
“郡主……”
殿內(nèi)如死寂般沉默之時,小太監(jiān)走到門下通報道。
他也被屋里的氣氛震得也有些不知所措,說話結(jié)結(jié)巴巴:“郡主,沈,沈小姐求見?!?/p>
蘭琴松開手,收拾了一下表情。
月棠微頓之后,也站起來抱起了桌上的冠飾:“請她到毓華齋稍候?!?/p>
……
沈宜珠帶著丫鬟跨入端王府,一路進來只見殿堂廣闊,井井有條,一點也不像是才剛剛更換過主子的府邸。
跟隨太監(jiān)從中路往左拐,進入了一條橫跨花園的游廊,末端是一座精舍,門楣上掛著“毓華齋”的匾額。
墻內(nèi)一棵老梅樹枝條上掛滿了細密的深灰的花骨朵,繞過這棵梅樹,眼前開闊處,是一片空地,角落里放著木架,有兩三件兵器。
院子中央種著花木,堆著太湖石,卻也留出了梅花樁的位置。
不用說,這一定是月棠平日常待之處。
能夠被引進這樣的地方,沈宜珠心里溫暖。
跟著太監(jiān)進入廳堂之后,一股暖意又撲面而來,原來屋里早就燒起了地龍,簾櫳下還有個大紫銅熏籠,熱氣蒸騰。
廳堂對角兩處,各擺著一張花幾,遠處那一張放了一盆盛放的菊花,近處這張,卻只放著一個香爐。
“沈小姐稍候?!?/p>
太監(jiān)遞上茶點就出去了。
沈宜珠道了聲有勞,然后就把帶過來的兩盆蘭花,放了一盆在香爐旁側(cè),另一盆只好先放在兩張?zhí)珟熞沃虚g的茶幾上。
剛剛坐下來,門口人說“郡主來了”。
而后有人提前入門,緊接著月棠走了進來。
她未施脂粉,頭發(fā)也只是松松地挽著。一身八成新的寬松袍服,讓她并不算豐滿的身軀顯出幾分弱不勝衣。
沈宜珠迎到門下:“沈宜珠拜見郡主。”
月棠停在她面前,嘴角有笑:“你怎么來了?”
“奉姑母之命,前來充當(dāng)信使。”
她微笑著把帶來的帖子雙手奉上:“日前托郡主相助,令永福宮擺脫危機,姑母心下感激,因此特地置辦宴席,邀請郡主到宮中一敘?!?/p>
“是嘛?!?/p>
月棠把帖子拿了。撕開之后看了一眼,目光微閃,隨后挑眉看過去:“這是太后跟你說的?”
沈宜珠頷首:“正是。”
月棠笑了笑,走入簾櫳那頭,把帖子反扣在茶幾上,然后在靠窗的錦榻上坐下來。
沈宜珠一時不知其意,原地站了會兒之后,緩步跟上去:“不知郡主近日可能夠撥冗一敘?”
月棠望著她:“這是太后的意思,還是你的意思?”
沈宜珠面色微赧:“自然是姑母的意思,不過,也是我的意思。我們都很希望郡主賞光?!?/p>
月棠笑了笑,把侍女挪過來的茶點,往她的面前推了推?!白??!?/p>
沈宜珠坐下來。
月棠把茶端起來,喝了一口:“兩盆蘭花是你帶過來的?”
聽到這里,本來已有些拘謹?shù)纳蛞酥橛终酒饋?,說了聲“是”,而后盈盈走到外側(cè),把先前放置在茶幾上的那盆蘭花抱進來。
“這盆魚魫大貢,是幾個月前遣人去福建深山里挖來的母株,本來有三株,無奈長途顛簸,如今只剩其一,所幸是三株當(dāng)中最好的一株?!?/p>
蘭花已開兩枝。葉色碧綠,腰間半垂,曼妙多姿。
月棠點點頭:“花大色純,香氣襲人,的確不是凡物。”
沈宜珠淺笑:“只有此等非凡之物,方才配得上郡主?!?/p>
說著她又小心地將之挪開,挑了個素凈的地方擺好。
此處原是月棠日常讀書消遣之處,有了這盆蘭花,倒是愈發(fā)增添了幾分清雅意味。
少女的身影也好看,裊裊婷婷。
月棠收回目光:“你姑姑給你的帖子,內(nèi)容你看過嗎?”
沈宜珠頓了一下,又看了一眼被扣在桌上的那封信:“不曾看過,莫非有何不妥之處?”
月棠未答,卻問:“你這般悉心奉承于我,是想做甚?”
沈宜珠神情斂住:“郡主……”
月棠嘴角抽抽:“說吧,你特地來當(dāng)信使,是有何事。”
沈宜珠眼眸里浮出水光。
月棠皺眉:“不許哭!我不吃這套?!?/p>
沈宜珠便咬住了下唇,然后提起裙擺,輕輕跪在她面前:“郡主智謀過人,是宜珠此生所見過一等一的女子典范,宜珠現(xiàn)有一事相求!”
月棠瞄她一眼:“何事?”
沈宜珠臉色微紅:“想必郡主也早已經(jīng)看出來,姑母一心想讓宜珠嫁入宮中。
“可宜珠愚笨,自認無德無能為家族謀取福利,卻又不愿看沈家落入窘境,如何破解此局,懇請郡主能夠為我指點迷津!”
杯子還在月棠手上,她定定地看著地上強忍著不敢哭出來的少女,許久后笑了一聲,復(fù)把杯子放下。
“沈小姐可知道,當(dāng)年太后與穆皇后并不算親近?”
沈宜珠緊咬下唇,遲疑著點了點頭。
月棠笑得肆意:“那你也該當(dāng)知道,當(dāng)如今皇上與太后之間還有爭端,你我雙方就算不會變成敵人,深受穆皇后重恩的我,也絕對不會背離皇上,去為太后的家人出謀劃策?”
沈宜珠白玉般的臉龐褪了色,變得灰白。
月棠給簾櫳下的紫霞使了個眼色,紫霞遂上前將她攙起來。
沈宜珠緩緩吸氣,印了印眼眶,又頂著一張紅透了的臉囁嚅:“是宜珠唐突了,請郡主恕罪?!?/p>
月棠把桌上的帖子遞還給她:“請你回去轉(zhuǎn)告太后,這些許小事,永嘉豈敢向太后娘娘邀功?
“太后這番心意我跪領(lǐng)了。過后定當(dāng)入宮請安。
“不過若太后認為我永嘉在此事上還算是有些許功勞,那還請?zhí)蟪榭瞻才乓幌拢尞?dāng)日在紫宸殿里信誓旦旦說事后會來登門賠罪的太傅大人,盡快上我端王府來履行諾言?!?/p>
當(dāng)日在大殿里,穆昶親口說過,倘若月棠能夠證明自己無罪,一定會親自登門賠禮。
穆疏云死得突然,令事情都過去多日,也沒有人再提起此事。
本來月棠也不在乎。
但是華臨那聲“皇后娘娘”,讓她現(xiàn)在改變了主意。
沈宜珠恍然。點點頭道:“姑母這幾日略有小恙,恐未曾來得及提醒太傅。宜珠回去一定會把話帶到?!?/p>
說完緩了緩,她往后退了兩步,走向門口。
月棠吩咐:“紫霞,讓蘭琴代我送客。”
小霍正抱著胳膊在門口等著,等人走了,他探頭往外邊瞅了瞅,跨門進來:“沈太后那邊的帖子上寫了什么?”
月棠笑了一下,起身出門:“讓我入宮兩件事,一是向我道謝,二是要請我坐下來商議立后之事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