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汴京一旦下雨,整個城池便籠罩在一片煙雨中。
褚瑛盤腿坐在蒲團上,側(cè)首望著窗外,保持現(xiàn)有的姿勢已經(jīng)有一個多時辰。
這一個多時辰里,朝堂和大理寺衙門的消息不斷被送到他的面前,他始終不曾發(fā)話,更不曾著急,就像以往每一次來這里散心一樣。
案旁爐子上的陶壺發(fā)出了咕咚的沸騰聲,他順手提起,給自己添了茶。
這時門下鈴鐺作響,木門吱呀推開,飄入的濕寒氣息撲到褚瑛身上時,一人走進門來,解了斗篷。
“來了?”褚瑛眼望來人,淡淡打了招呼,遂把另一只茶杯翻開,注入茶葉,沏入沸水,“來得正是時候。這新打的山泉水剛煮開,沖這鐵觀音正需要這滾燙的水?!?/p>
穆昶把玉斗放在案上,然后在對面坐下來,人靠在椅背上,看著正沏茶的褚瑛?!皼]想到你我時隔多年,再次坐到了此處?!?/p>
“是啊,”褚瑛把茶推到他面前,“記得第一次你來找我,是孝惠和皇后薨后兩年,那個冬天,我沒想到你會隱藏身份見我,于是我安排在此。
“多謝太傅大人時隔多年,還能記得來此處喝茶的路徑。”
穆昶長吁氣:“言歸正傳吧。
“皇上明年七月就及冠了,剩下也不過十個月,沈氏手里的玉璽就得回到皇上手里。
“我們只要按兵不動靜待這幾個月,就大局已定,再也無人撼動。
“這好好的事情,你怎么會搞成這副境地?”
褚瑛犀利的雙眼對上他的目光:“杜明煥辦事不力,放虎歸山。
“而他放走的是一頭真正的虎!
“是先帝與端王雙雙栽培起來的一只與青龍共同拱護明堂的殺神白虎!
“不是我樂意如此,是老天爺也在護她!”
穆昶凝眉:“歸根結(jié)底還是你大意了,三年前讓褚嫣認尸之時,本就應(yīng)該補上這個漏洞?!?/p>
他稍稍坐起一些,右手輕扶著滾燙的杯子,雙眉之下又透出幾分慍色:“世人都說你們褚家的公子小姐如何高貴謙遜,可你怎么能連自己的女兒都掌控不住呢?
“如果當時你們能夠把褚嫣牢牢控制住,她就不可能撒謊。
“倘若她說出實情,你我立刻派人大肆追捕說不定還來得及。
“管她是白虎還是什么虎,只要她死了,也就什么都完了!是你們把這最好的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給葬送了,留下這樣的后患!”
“我承認你說得對?!瘪溢溃拔业拇_是沒有想到,岔子會出在自己女兒身上。
“我沒想到她會對生她養(yǎng)她的娘家存有這樣的心思。
“她竟然隱瞞了事實,選擇在暗中等待月棠歸來向褚家復(fù)仇!
“不過,如今再理論這些也為時已晚,不是嗎?
“這危機不是我褚家一家之危機。
“當年若不是太傅大人找到我,我也是不敢有這么大的膽子。
“那么殘酷的殺陣她都能逃脫活下來,她很可怕,所以你我才更好坐下來好好合計如何收拾殘局!”
茶室里安靜得只聽得見外頭細雨嘀嗒的聲音,褚瑛的話語在其上顯得格外清晰。
穆昶點頭:“確然,眼下解決問題才是最為要緊。但她既然已經(jīng)與晏北結(jié)盟,你想要避過這個案子卻是不可能了。
“謀殺宗室后裔,等同欺君,一旦定罪,我也不可能包庇得了你們。
“就算我想護著,皇上追問起來,我也說服不了他。
“更別說此刻還有個沈家虎視眈眈,褚兄,此番你是在劫難逃,我實在亦無法幫你?!?/p>
褚瑛微瞇雙眼:“那你可曾想過,自從我兒被他們以刺殺官眷為名押入大獄之后,她直到如今也未曾露面,這是為什么?”
穆昶端起的杯子停在口邊:“為什么?”
“因為他被殺的那天夜里,端王也死了?!瘪溢?,“她已經(jīng)查到我就是布局謀殺她的主兇,必然會把端王的死聯(lián)系起來?!?/p>
“可事實上我又無法分身在宮里布局,別說還要瞞過沈太后的耳目,所以月棠不會猜不到,我一定還有同謀?!?/p>
穆昶雙瞳微斂。
褚瑛輕笑了一下,又繼續(xù)道:“我今日出來之前,做好了打點,但朝中有這個能耐與我褚家為伍的人就那么多,如今晏北已經(jīng)與她結(jié)盟,自然是沒了嫌疑。
“再有就是你和沈家。
“你說哪怕今日我擺脫了他們,查到你頭上,他們又還用得了多少時間?
“說不定,此時她已經(jīng)鎖定你太傅大人了!”
穆昶凝目不語。
兩個人都不說話的斗室里,氣氛就顯得更加沉郁了。
“那你今日來尋我,是希望我怎么做?”
“趁著晏北還在審杜明煥,你即刻以杜明煥戴罪為由,奏請皇上把皇城司使的職位交給此人,”褚瑛把一份履歷放在案上,“月棠唯一的價值就是先帝承諾給端王府的皇城司,在她以郡主身份出現(xiàn)之前先把皇城司奪過來,讓她在晏北面前失去利用價值,這是第一步?!?/p>
穆昶翻了翻這份履歷,說道:“就算我動作夠快,你大概也低估了晏北。
“他是先帝任命的輔政大臣,皇上對他十分信賴。作為皇上的母族,于情于理,我也該敬讓他三分。
“他若想得到皇城司,一定會出面阻止。
“再說,你怎么能肯定,月棠會一直蟄伏下去呢?”
“所以我說這是第一步?!瘪溢е?,“你入宮去辦這第一件事,隨后我們再來解決根源。
“根源就是月棠,三年前沒有辦成的事,如今把它辦成還不晚。
“還是當初你跟我說的那句話,只要她死了,大家就都有好前程!”
昏暗的天光之下,亮起來的是寥寥的蒸汽,黯下去的反而是兩雙眼眸。
穆昶緩緩把手肘支在桌上:“如今她在靖陽王府,你怎么有把握能夠殺得了她?”
褚瑛右手握成拳頭放在案上,輕輕打開之后,桌上便多了一物。
“有這個作餌,我不信她不出來?!?/p>
穆昶道:“端王的東西?”
褚瑛點頭:“去不了王府,那就在外行事。她不愿公開自己的郡主身份,豈不是更方便我們殺她了嗎?
“我相信,這件事情對你來說不難,無非也就是多調(diào)動幾個高手的事。
“你親手教養(yǎng)皇上長大,在他心里你就如他父親一般重要。
“普天之下也都知道你是皇上最為信任之人,找個借口跟他調(diào)動幾個皇宮侍衛(wèi),輕而易舉。
“事情辦成之后,如何善后,我相信也難不倒你。
“畢竟,最初想要殺她的人是你。就是有困難,你也一定會破除!”
茶水蒸氣后方,褚瑛眼中已殺機畢現(xiàn),而他的姿態(tài)卻又恢復(fù)了從前的雍容。
穆昶凝思片刻,揚了揚眉:“你這一番謀算,我實在挑不出毛病。如果能夠成功,那自然是皆大歡喜。”
“能不能成功,不就是看太傅大人你的決心了嗎?”褚瑛語聲更加緩慢,“我相信三年前你不惜讓出皇城司予我,也要說服我來對端王父女操刀,一定是意念堅決的。
“那么時隔三年,雖說皇上已然登基,大局已定,可當年留下的首尾又鬧出大禍,說白了她畢竟沒死,那個秘密也并非密不透風,你此刻的心情應(yīng)該也會像我一樣焦灼才是?!?/p>
穆昶把舉起的杯子又放下來。
他眉間染上些許秋色:“可你們突然狀告沈家謀害皇子,這一劑藥實在下得過于猛了。
“先前皇上找我,也說到了當年落水之事。”
“什么?”
穆昶攏起了袖子,起身踱步:“大皇子的尸首一直沒有找到,皇上好像仍然惦記著此事?!?/p>
褚瑛望著立在屋中的穆昶,也站了起來?!按耸屡c你有沒有干系?”
穆昶回頭瞅了他一眼:“你應(yīng)該知道端王交給大皇子比額定人數(shù)多出一倍的侍衛(wèi),另外再加上按規(guī)制配備的禮官、侍者,我根本就靠近不了皇船?!?/p>
“那難道真是沈家?”
穆昶把臉轉(zhuǎn)回去,背對他道:“眼下追究這層,顯得多余了。我更關(guān)心的是,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真死了?”
褚瑛目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了片刻,緩聲道:“若大皇子的死與你無關(guān),那就算他還活著,于你我也沒什么威脅。”
穆昶點點頭,神色恢復(fù)如常:“你確定那丫頭就在靖陽王府嗎?”
“自然能夠確定。”褚瑛哂道,“若不是為了摸清楚情況,我早就約你見面了。
“大理寺那邊應(yīng)該進展頗快,我們也該行動了。
“你先去宮中請命,我這邊同時向月棠下餌。
“等你出宮,也差不多是時候。
“屆時等她人死,再把尸首處理掉,殺晏北一個措手不及。
“等他反應(yīng)過來,便什么證據(jù)也沒有了!
“只要月棠不能出面,任憑杜明煥說什么,憑我褚家遍布在各大衙門的門生力量,定然能夠翻盤?!?/p>
穆昶沉吟,這時門下鈴鐺卻又響了起來,還伴隨著三長兩短的叩門聲。
褚瑛說了一聲“進來”。
來人推門而入:“老爺!大理寺那邊傳話,靖陽王親自提審大公子,隨同他一起的是皇城司副使郭胤!”
褚瑛凝目:“郭胤和竇允都是端王的心腹,而且跟隨端王辦過不少年的案子,他們有的是手段逼供!
“太傅大人,我兒若是吐口,他們一定會順勢追究到底,我褚瑛若是扛不住了,也免不了要請?zhí)荡笕顺雒鎺兔敢豢噶?!?/p>
穆昶思慮片刻,說道:“你先讓人退出去?!?/p>
褚瑛揮袖讓人退下。
穆昶臉色凝重:“晏北親自提審,還有端王府的親信在側(cè)幫助審訊,恕我直言,令郎扛得過今日,也扛不過下回。
“你若當真想要保命,我有一言,也不知你聽不聽?!?/p>
“什么話?”
穆昶卻道:“你說呢?”
褚瑛冷冽目光里突然炸開了火花。
穆昶這時拿起了手邊的斗篷:“皇城司的事,幫你也是在幫我自己,這個不難。
“月棠的確不能留著,你一旦打點好了,我也能夠立刻配合。
“但令郎這邊,我的話你須仔細考慮。
“晏北雷霆手段,你應(yīng)該也很清楚,一旦從令郎口中套取了供詞,那你我做什么都白搭了?!?/p>
話說到這里,他從腰間掏出一枚銅牌:“這是宮中的牌子,你可以憑它擁有進入天牢一次的機會。
“我等你的消息?!?/p>
說完他把牌子放下,打開了房門。
門外煙雨如舊。
案后坐著的褚瑛長久地保持扶杯的坐姿,直到鈴鐺聲完全靜止,才拿起桌上的銅牌,包裹在發(fā)青的五指里。
……
阿籬不肯一個人留在家里,月棠確實也不放心他留下。
于是她讓蘭琴端來兩碗熱豆花,娘倆一邊吃一邊圍著爐子下五子棋。
侍衛(wèi)把褚家那邊的消息帶過來時,她手里一枚棋子立時被捏爆成兩半。
“看清楚了嗎?”
“一清二楚!他們會面的地方就在飛云寺禪房里,褚瑛先到,他的行蹤較為隱蔽,但因為我等受郡主示意盯上了穆太傅,后來就跟蹤出宮之后直接奔去飛云寺的穆太傅發(fā)現(xiàn)了他們!”
月棠點點頭。又道:“聽到他們說什么了嗎?”
“聽不到?!笔绦l(wèi)搖頭,“他們帶的人很多,幾乎團團圍住,完全無法靠近?!?/p>
月棠支肘望著門外雨幕,不再說話了。
早前與褚嫣相見之時她就隱隱猜測褚家的同伙會是穆家,只是沒有證據(jù),也想不出穆家這么做的動機。
推動褚家走到這一步,揪出他的同伙來就不是難事。
已經(jīng)步入絕路的褚瑛此時前去相見之人,只能是這個同伙。
于是她提前派人蹲守在了穆家沈家這些目標人選府外。
果然很快就有了結(jié)果。
穆家??!
把月棠這個侄女視為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穆皇后的娘家!
一面是當著皇后的妹妹在宮里無比寵愛著月棠,而另一面當著國舅爺?shù)母绺鐓s在密謀著殺害月棠和她的父親。
她把指間碎棋放下,看向侍衛(wèi):“幫我傳句話給王爺,就說可以請奏把皇城司使之職易主了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