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市刑場,青石板縫里積著經(jīng)年的暗紅。
卯時剛過,坊門未開,已有百姓攀上槐樹枝椏,將枯枝壓得咯吱作響。
監(jiān)斬臺前新鋪的黃土掩不住血腥氣,風一過,卷起幾縷沾著褐斑的草屑。
李泰穿著暗紅色的蟒袍,端坐監(jiān)斬臺西側(cè),他特意看了正好,在太子座下侍立的秦勝。
秦勝此刻正佝僂著背,紫袍玉帶裹著的身軀微微發(fā)顫,拂塵穗子垂落在地,沾了層薄灰。
李恪身著官服立于監(jiān)斬臺東側(cè),他冷眼旁觀秦勝顫抖的身影,忽然側(cè)首對身旁錄事低語:“你去把阿鸞的親人帶過來,就說太子殿下特準入場觀刑?!?/p>
“咚!”
晨鼓撞破死寂。
兩輛囚車碾過朱雀大街時,爛菜葉混著碎石暴雨般砸向木籠。
秦英和韋靈符被鎖在籠中避無可避,囚衣上凝結(jié)著昨夜牢飯的餿味。
秦英額角新添的傷口還在滲血,韋靈符的臉色慘白如紙,腿軟得站不穩(wěn)。
“阿鸞!阿鸞??!”
嘶啞的哭嚎刺穿人墻,一個披頭散發(fā)的婦人,跌跌撞撞地向前撲奔,粗布麻衣下枯瘦的手緊攥著一個靈牌。
李恪別過臉,喉結(jié)上下滾動了兩下。
李承乾踩著猩紅氈毯登上主位,九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動,遮住了他望向秦勝的余光。
他目光掠過臺下婦人手中的靈牌,忽然抓起《決符》,在文書末尾朱批“斬”字,筆鋒力透紙背,墨跡暈染如血。
日頭爬上旗桿時,劊子手將鬼頭刀浸入醋桶。
酸霧升騰間,李泰忽然傾身對太子說道:“該驗明正身了吧?”
“嗯。”李承乾轉(zhuǎn)頭對李恪說道:“三弟,核對人犯身份?!?/p>
“是?!崩钽?yīng)了一聲,然后沖身邊的文書丟了個眼色,文書急忙拿起公文走向刑臺。
秦勝突然“撲通”跪倒,額頭重重磕在臺板:“太子殿下,今天萬萬不可行刑??!東宮新添麟兒,正是福澤綿長之時。若此時沾染血光,只怕沖了皇孫的祥瑞之氣!”
“噤聲?!?/p>
李承乾的聲音比秋霜還冷。
秦勝的心像是沉進了冰冷的湖中,還不受控制地抽動。
人都已經(jīng)到了法場,他還像做夢一樣,接受不了現(xiàn)實。
事情怎么就發(fā)展到了這一步?不就是弄死了一個小女娃嗎?多大點事,怎么就要命了呢?
開始的時候,他想把事情都推到稱心身上,太子若是在意稱心,這事就不算是事,最多罵他幾句就拉倒了。
若是太子不在意稱心,那要殺也是殺稱心,稱心在這個世上無親無故的,殺就殺了。
沒想到稱心居然敢騙人,上了公堂他就不認罪了,更沒想到李恪居然真的敢判死刑,還當堂打了秦英板子。
秦勝帶上最好的藥,讓御醫(yī)給秦英治傷,他還找人誣告李恪,以為能給秦英翻案。
萬萬沒想到,自已侍候了十幾年的太子,居然胳膊肘往外拐,不幫著自已,卻幫著李恪那個庶子。
太子非但不治李恪的罪,不給秦英減刑,還加判了半個月的游街。
太子妃臨盆,秦勝忽然醒悟,自已根本用不著瞎折騰,太子妃一生,必然要大赦天下的。
秦英犯的罪,不在十惡之內(nèi),是一定要減刑的,只要死罪免了,那就好辦得多了。
誰能想得到,該死的李泰居然又提出要延緩大赦,并且急著把秦英給推上了法場!
秦勝跪在地上渾身發(fā)抖,腦袋里嗡嗡作響,這一圈三個皇子,就像是三個追命的閻羅。
秦英跟他們有什么仇、什么怨,他們個個都把秦英往死路上推,逼死秦英對他們有什么好?
秦勝心里恨如烈火,急得要冒煙,又束手無策,看著眼前的陰影,直有種烏云罩頂?shù)母杏X。
“太子殿下,老奴實不能看著你受奸人所害,那兩個畜生死不足惜,可若是血光煞氣沖撞了東宮福澤,豈不是悔之晚矣?”
秦勝呯呯地磕頭,李承乾卻絲毫不為所動。
眼見著太陽一點點升高,秦勝轉(zhuǎn)頭看一眼五花大綁的秦英,一剎時心如刀絞,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。
“太子殿下,你好好想想,若是東宮失勢,何人獲利?你怎么能信他人言語,誤自已前程呢?”
秦勝也是拼了,當面就說這種離間皇子的話,他也是沒辦法,再不拼,他侄子的人頭就要掉下來了。
“哦?”李承乾輕蔑地一挑眉毛,笑問:“你是說,監(jiān)個斬能把東宮的福氣監(jiān)沒了?”
秦勝跪在地上,雙手撐著地,淚流滿面地仰著頭。
“殿下,你想啊,大赦天下為的不就是給小殿下積福嗎?阻止大赦,還非要在這個時候血濺皇城,又請?zhí)佑H自監(jiān)斬,不就是想用血光破東宮的吉兆嗎?”
“原來如此?!崩畛星D(zhuǎn)過頭,笑呵呵地看著李泰,輕聲說道:“惠褒竟存著這般心思,那我倒要看看,他這法子靈不靈?!?/p>
“太子殿下!”秦勝膝行兩步拽住李承乾的袍角,嗓音因驚懼而尖利。
“福澤之事關(guān)乎國運,豈容兒戲!《陰陽書》有載,皇嗣誕后百日,京畿之地當避血光。今日若開刑場,只怕沖撞了小殿下的先天靈氣??!”
他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,“老奴懇請殿下速阻行刑!”
“速速行刑?”李泰笑呵呵地看著秦勝顫抖的背影,揚聲道:“秦公爺果然忠義當先,不過行刑是有時辰的,沒到午時三刻,誰敢妄動刀兵?秦公爺若是著急,可以先宣讀詔令?!?/p>
李承乾手腕一抖,玄色袍角如游龍般從秦勝指間滑脫。
他垂眸看著跪伏在地的秦勝,聲音里聽不出情緒:“魏王的話,你沒聽見嗎?”
秦勝哆哆嗦嗦地站起來,顫巍巍捧過詔書,絹帛在指間簌簌作響。
當念至“秦英、韋靈符罪大惡極,判”時,他喉頭猛地一哽,淚眼模糊間,看到侄子死灰般的面容,說什么也發(fā)不出聲來。
“念!”李承乾屈指輕敲案幾,驚得秦勝一個激靈。
“判斬~立~決。”詔書最后一字落地,午時三刻的鼓聲恰如驚雷炸響。
鬼頭刀起,人頭滾落。
李恪撫掌輕笑:“好個忠肝義膽!親手送侄兒上路這份大義,當載入《忠烈傳》才是?!?/p>
李恪話音未落,人群外忽然傳來喧天鼓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