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人云:有朋自遠方來,不宜招呼。
吐蕃和吐谷渾離長安都很遠,這兩個遠道而來的使者,殷勤地向大唐皇太子遞上了拜帖,得到的卻是冷冰冰的兩個字“不見”。
這倒也不能怪李承乾不諳待客之道,只能怪他們不懂中原禮數。
無論他們是因為什么事而來的,他們都必須先去見皇帝。
俗話說的隔著鍋臺上不去炕,很多事情是有著固定的流程的,你不能越過流程,隨便走個捷徑。
想當好太子,就得時刻謹慎,寧愿疏漏分內事,不可染指分外權。
相對于該做的事沒有做好,更加危險的是把不該做的事給做了。
越俎代庖是最大的忌諱,雷池一步越不得。
李泰不動聲色地撩起眼皮,悄悄地望了李承乾一眼。
看他平時也沒多謹小慎微,想不到他心細至此,看來他的神經也是時刻緊繃著,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云淡風輕。
李泰垂眸掩去眼底的復雜神色,心中暗嘆:青史鐵筆,未必盡實。
眼前這位皇兄,與史冊所載那個荒唐無度的廢太子判若兩人。
史書有言,自長孫皇后崩逝,李承乾便如折翼之鳳,自九霄跌落,沉淪泥淖,終成一代昏聵儲君。
可如今看來,他非但未曾墮落,反倒愈發(fā)沉穩(wěn)明睿。
此刻的太子光華內斂,行事滴水不漏,莫說穢亂宮闈,就連那個本該攪動朝野的稱心,也不過是他身邊一個尋常侍從,未曾掀起半點波瀾。
李泰指尖輕叩案幾,若有所思。到底是這煌煌史冊也難免偏頗,還是歷史已經發(fā)生了改變?
“惠褒?”李承乾修長的手指在紫檀案幾上輕叩兩下,眼中噙著促狹的笑意:“想什么想得這么出神?”
“哦”李泰斂斂心神,笑著說道:“最近好多大臣都在編纂史書,皇兄,你說史書上記的事,一定是真的嗎?”
李承乾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:“一定有真的?!?/p>
“呃?”李泰微愣,繼而和李承乾一起哈哈大笑起來。
這話說的,一定有真的,那就是說絕大部分都不是真的了。
“我覺得也是,史書是否可信,得看史書是誰寫的。”
李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,悠悠地說道:“就像魏徵修《隋史》,縱使他秉筆直書,所記也不過是他所知所聞。而他所知的,未必就是全貌。”
“鉆這牛角尖干嘛?”李承乾微笑著說道:“惠褒,你就記住,史書說到底,它是由活下來的人書寫的?!?/p>
“嗯,有道理。”李泰似有所悟般地點了點頭:“前朝往事何必細究其原委,走好自已的路才是正事?!?/p>
李泰抬頭見李承乾正笑盈盈地盯著自已,他看一眼自已手里的茶盞,又抬手摸了摸臉,自已應該沒什么出丑的地方吧?
李承乾瞧出他眉宇間縈繞的疑惑,唇角輕揚,露出一抹淺笑,悠悠開口道:“我忽然知道你喜歡什么了。”
“嗯?”眉頭微蹙,疑惑之色愈發(fā)濃重,心中暗自嘀咕,自已也沒說什么,他這是知道什么了?
“哈哈哈……”李承乾點指著他的眉心,篤定地說道:“你喜歡青史留名。”
長久以來,李承乾始終困惑不解,為何李泰會毫無保留地護佑著自已。
無論是他位居東宮、犯下大錯之時,還是被貶至黔州、跌入人生谷底之際,李泰始終懷揣著一顆赤誠之心,宛如捧著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,固執(zhí)而堅定地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。
在自已屢屢犯錯、頻頻惹得父皇失望之時,李泰本是最有希望取代自已入主東宮之人,可他卻毫無奪嫡之心。
每一次,他都拼盡全力托舉自已,究竟所圖為何?
這一刻,李承乾恍若醍醐灌頂,終于明白:李泰所求,從來都不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帝位,他真正貪圖的,是千秋史筆下的那一抹榮光!
李泰低垂著眼睫,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邊緣,忽而輕笑一聲:“呵……”
那笑聲里浸著三分自嘲,七分無奈。“誰不想青史留名?可要在那竹簡上刻下一道痕跡,談何容易?!?/p>
李泰說的沒錯,青史之上能留下名姓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,莫說他只是個皇子,就是皇帝也不能保證個個是青史名人。
他抬眼望向窗外,暮色中幾只歸鳥掠過宮檐。
縱是帝王將相,能在史冊上留下只言片語的又有幾人?
開國之君與亡國之主尚能被后人記住,其余碌碌之輩,不過化作史官筆下一個單薄的名諱罷了。
有什么辦法能把自已的名字刻進青史里呢?
還真有,有三不朽,只要做到了其中一樣,肯定會萬古流芳。
立功,立德,立言,此三者為三不朽,若得其一,已屬難得;若兼而有之,可謂至矣。
立功者,開疆拓土,定國安邦,功業(yè)彪炳于青簡;
立德者,修身正已,垂范后世,德澤流芳于千秋;
立言者,著書立說,明道傳世,文章照耀于汗青。
這三樣若論難易,最容易的當屬立功,大唐尚武,大戰(zhàn)小戰(zhàn)不斷,然而這條路對李泰來說是條死胡同。
李泰沒有可能帶兵出去打仗,不是他沒有沖鋒陷陣的膽量,也不是他沒有統(tǒng)率三軍的能力,而是他沒有執(zhí)掌帥印的機會。
除非李世民有換太子的心,否則絕不可能讓李泰身上有軍功。
立德與立言,哪一個更難?
那當然是立德更難,立德貌似不用做什么,只要修好德行就行了。
它難就難在不用做什么,你什么都沒做,拿什么證明你的德行?
立言至少你有書在,但是你的書必須是某一個領域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巔峰之作才行。
話說有沒有人三者兼?zhèn)?,這三樣都做到了呢?
有的,有倆,一個是先秦的至圣先師孔子,一個是三國時期的蜀漢丞相諸葛亮。
立德如登九重天,要的是日復一日的克已復禮;
立言似筑千仞臺,需的是字字珠璣的錦繡文章。
前者虛無縹緲,后者尚有跡可循。
李承乾看李泰這是明顯的選擇了立德,這個傻小子,立德哪有立言容易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