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時是沒有種過地的。
讓她來指點積年老農(nóng),難免有些班門弄斧,紙上談兵。
但沒關系,如今的種地技術才剛剛系統(tǒng)進步一點點,哪怕是紙上談兵,她只要資料湊的足夠多,總也能有提升的。
比如明清時期的《農(nóng)言著實》等,谷雨種山坡,立夏種河灣——如今雖無二十四節(jié)氣,但種植氣候是可以摸索的。
唐宋用來提升種子發(fā)芽率的砘。
魏晉《齊民要術》的選種、留種、存種以及間苗方法。
再不行,還有漢朝的《氾勝之書》,里面不僅有最早期的給種子施肥拌藥的【溲種法】,還有粟麥輪作、間種套種等方法……
至于關鍵的耬車、鐵鋤、曲轅犁等農(nóng)具,如今都在少府庫房存放著呢。
她看著自己整理的筆記,此刻對接下來的談話也大為期待。
不多時,治粟內(nèi)史退至一旁,而那些黔首們則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入了殿。
……
他們看起來,很老。
這種老不是年齡——最大的那人,也不過才五十不到,更多的都是三十出頭的壯年。
他們的頭發(fā)凌亂,胡亂剪短后在頭上有不規(guī)整的發(fā)髻,發(fā)絲灰白夾雜,干硬粗糙,毫無美感。
什么?
你問【身體發(fā)膚,受之父母,不敢損傷】?
黔首,是沒有資格講這種禮儀的啊。貴族公卿士大夫,連重大祭祀都不會允許他們參與的。
他們從出生只需要做一件事:活下去。
秦時一一看過去——他們皮膚黝黑、臉頰發(fā)紅,甚至臉上有厚厚的很不美觀的皴裂殼子。
身子都瘦,有高有矮,但都有些佝僂駝背——常年重體力工作,營養(yǎng)又跟不上,大多如此。
更別提高聳的顴骨、粗壯的手骨節(jié),還有永遠洗不干凈、甚至還能看到斷裂痕跡的黑乎乎指甲……
不僅老,還瘦骨嶙峋。
讓秦時來看,后世電視劇中刻意篩選出來的干瘦災民,都比他們圓潤白胖。
而這,甚至是治粟內(nèi)史從各地征調(diào)而來的、最會種地的那群人。
果然四海無閑田,農(nóng)夫尤餓死。
她微笑起來,神色萬分柔和:
“千里迢迢請諸位老丈過來,是因為我有一個農(nóng)莊,想要在里頭試一試能讓粟米多收兩斗的方法——老丈們也不必擔心家中無人照看,在田莊工作一年,若不成,每月都有粟米發(fā)放的?!?/p>
“若成了,這上好的粟米良種和種植方法,也會讓諸位帶回家鄉(xiāng)去,教給本地鄉(xiāng)縣?!?/p>
治粟內(nèi)史在一旁張了張嘴,又閉上了。
一國王后之尊,在這里為這三斗兩斗的糧食與這些庶民們認真承諾,未免有些不合時宜。
可是……
他又靜靜看去,王后沒有拿自己昆侖秘法的事來說,也沒有說些什么畝產(chǎn)千斤的虛話,反而只踏踏實實、甚至格外保守的說每畝多收兩斗……
這究竟是巧合,還是有意為之呢?
因為對這些最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黔首們來說,田地是什么脾性,他們再明白不過了。
若說畝產(chǎn)千斛粟,他們自己就要先不信。
可若說每畝多收兩斗——貴人們這樣有本事,學問又多,莫不是真有這等方法?
再加上家中無后顧之憂,這簡單三言兩語,立刻就安定了他們的心!
其實,秦時不過將心比心罷了。
拋開階級時代與背景,天下打工人的訴求也不過就是那些——后世談錢,現(xiàn)在談糧食,千古未變的硬道理。
至于為什么只說兩三斗……
餅畫的太大太圓,遇到詐騙的概率比撞大運的概率要大多了,很難取信于人的。
對于底層的農(nóng)民來說,就更加如此了。
果然,黔首們大膽抬起頭來,不由自主朝身邊人看去,顯然也很受觸動。
秦時也不并不催促,只靜靜等待一會兒才說道:“這一年分離不大容易,因此,倘若諸位愿意,也可將家中妻子兒女一同帶來?!?/p>
“若不愿,也同樣能領兩斗粟回家去?!?/p>
治粟內(nèi)史張了張嘴,心說小民不通禮儀,向來畏威大于懷德,地方官治理時,倘若稍軟弱些,恐怕就要被蹬鼻子上臉了。
王后一聲令下即可,對著他們,又有什么好禮賢下士的?
但他胸中千言,再看王后身邊兩位長史眼觀鼻鼻觀心,八風不動,不由又沉默下去了。
秦時在上方看到,也微微嘆了口氣。
仕宦各有立場,秦王衡的階級敵人,可還多著呢。
而階下烏泱泱大群黔首為王后的和善心頭惴惴——他們不想給貴人干活,只想快些回鄉(xiāng)!
但……
就是再實誠的黔首,也知道貴人是不容忤逆的。
大家沉默良久,最終還是有人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行了禮——
“回王后,小人,小人沒有妻兒,家中只有寡母,不知可否一同帶來?”
他們來時坐的是關中戰(zhàn)船,又穩(wěn)又快,除了暈船有些難受外,竟是最舒服的一次趕路。
連召集他們都舍得出動戰(zhàn)船,貴人種之事定然十分重要,又哪里會輕易放過他們?
還不如將阿母帶上,娘倆不論是死是活,好歹不用像之前征發(fā)戰(zhàn)場那樣牽掛著了。
人都有從眾心理,有些事,只要有人開頭,自然有人會跟隨。
有這人當先,其余諸人到底也都還同意了。
除了畏懼貴人之外,實在是——便是回到家鄉(xiāng),他們的稅交完之后,家中仍剩不下一顆粟米了!
既如此,還不如在貴人田莊里先混口飯吃吧,多活一日算一日。
秦時不在乎他們心里作何想——她承諾了,就會做到。對方不敢,她也沒有太多功夫一點一點去博取信任。
等到在田莊生活久了,自然就明白了。
至于不情愿會不會導致效率低下……
身為農(nóng)人,便是滿心不情愿,站到地里看到莊稼,定然也是舍不得糟蹋的。
這世上,不僅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啊。
她含笑應允:“家中父母無人照料的,也同樣可以一并帶來——赤女,你安排郎官去同內(nèi)史一并商量籌辦此事吧。”
多個人多張嘴,但現(xiàn)在的人可沒有不干活的!大王既說田莊廣袤,那多一人少一人,壓根沒什么區(qū)別。
赤女面對朝堂官員,多少是有些經(jīng)驗不足??扇绾伟矒嵴{(diào)理這些與她同一出身的黔首們,她卻是格外有信心:
“諾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