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煙波猛然轉(zhuǎn)眸看去,目光中毫不掩飾的殺意。
一道身影橫移半步,恰好擋在了他與觀云亭視線之間。
宗主竹皇。
竹皇面容依舊保持著儒雅平靜,他并未看向陶煙波,嘴唇微動,一道沉穩(wěn)的傳音直接送入陶煙波心神深處:
“老祖,慎行!”
“此地是風雪廟,趙景真和那幾個老家伙都在看著!”
他頓了頓,語氣轉(zhuǎn)為一種更為深沉的決絕:
“小不忍則亂大謀,待此番擂臺,我正陽山以雷霆之勢碾碎風雷園,揚我劍宗之威,待夏老祖功成出關(guān),我正陽山便是寶瓶洲當之無愧、唯一的宗字頭劍道圣地!”
“到那時……”竹皇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,“我親自為您取下此子頭顱,以他的血,為我正陽山立宗圣地之位……獻祭慶賀!”
陶煙波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,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殺意,在竹皇的阻攔和話語下,被硬生生地壓了回去。
正陽山祖師堂列席,以他與袁真頁交情最佳。
讓袁真頁以“仆從”自居的小女孩陶紫,正是他的后人!
陶煙波死死地盯著被竹皇擋住的方向。
半晌,才從牙縫里擠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哼。
林照站在觀云亭中,將陶煙波那毫不掩飾的殺意和竹皇的阻攔盡收眼底,心中了然。
他面色平靜,并無懼意,反而覺得這正陽山的老祖,心性似乎比想象中還要沉不住氣。
正欲轉(zhuǎn)身離開,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帶著些許驚訝的女子聲音:
“小師叔祖?您怎么在這里?”
林照聞聲轉(zhuǎn)眸看去。
只見一位身著身姿挺拔的女子正站在亭外石階上,有些意外地看著他。
林照認識此人。
正是當初在觀劍樓修行時,第一個上臺向他挑戰(zhàn)的女子劍修。
文清峰,邱小萱。
當年那場挑戰(zhàn)背后雖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,但邱小萱本人性子爽利,頗有兵家修士的直率。
后來林照在觀劍樓為同門講解劍術(shù)精要時,她幾乎是次次不落,聽得極為認真,遇到不解之處還會主動提問,絲毫沒有因之前挑戰(zhàn)失利而顯得扭捏或?qū)擂巍?/p>
因秦沛武早早下山游歷,在觀劍樓一眾同門中,反倒是邱小萱和綠水潭程一槊與林照關(guān)系最為熟絡(luò)。
林照見她問起,便隨意地笑了笑,語氣平和道:
“聽說山門來了客人,順路過來看看熱鬧?!?/p>
邱小萱聞言,明亮的眼眸中卻閃過一絲懷疑。
她看著林照平靜無波的臉龐,心中暗自搖頭。
‘看看熱鬧?’
她對這位神仙臺小師叔祖的性子頗為了解。
在觀劍樓一同修行的那一年里,林照雖然從不吝于指點同門劍術(shù),耐心解答眾人的修行困惑,但其人本身,絕非是喜歡湊熱鬧的性子。
或者說,與其他人相比,這位小師叔祖的心思似乎更多地沉浸在自己的劍道和修行之中。
那份近乎苛刻的自律與專注,那份對劍術(shù)鉆研的癡迷與刻苦,常常讓觀劍樓中的同門們在敬佩之余,也暗自咂舌。
這樣一個將絕大部分時間與精力都投入到修行中的人。
這樣的人怎么會突然有閑情逸致,專門跑到這觀云亭來,只是為了看看別家宗門來客的熱鬧?
實在不符合她認知。
邱小萱眼眸微微轉(zhuǎn)動,目光中閃過一絲靈動的異彩,一個被她遺忘的念頭再次浮現(xiàn)心頭。
‘是了,之前秦沛武那個大嘴巴,在離開風雪廟前,曾私下里神神秘秘地跟我們幾個提起過,說小師叔祖可能與正陽山那位搬山猿老祖身死有些關(guān)聯(lián)……當時只當是那家伙酒后胡言,或是夸大其詞……’
邱小萱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:
‘難不成......秦沛武那家伙這次說的,竟是真的?’
林照目光掠過邱小萱,看向她身后不遠處。
女子并非獨自前來,那邊還站著數(shù)道年輕身影,皆是風雪廟各脈的年輕弟子。
其中一人格外顯眼,竟是個看起來只有十歲模樣的孩童,小臉繃得緊緊的,眼神卻異常明亮靈動。
正是秋月湖一脈那位年紀極輕便已修至第五樓的天才弟子。
于墨虞。
也是陳爍的師弟
其人深得秋月湖眾多寵愛,被認為是未來風雪廟的扛鼎人之一。
于墨虞見林照目光掃來,面色先是一僵,隨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兒般,猛地扭過頭去,鼻子里發(fā)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。
他自顧自地加快腳步,朝著迎賓別院的方向走去,一副“我不想理你”的模樣。
旁邊幾位同行的年輕弟子見狀,臉上都露出幾分無奈又好笑的神情。
其中一位年紀稍長的弟子遙遙對著林照所在的方向,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禮,算是替自家這位小師兄賠罪,隨后趕緊跟上于墨虞。
他壓低聲音,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問道:
“于師兄,怎么見了小師叔祖也不打個招呼???”
旁邊幾人也忍俊不禁,顯然對這段“恩怨”知之甚詳。
一年前,于墨虞曾在觀劍樓,因為陳爍敗于林照劍下,心生不忿,與林照發(fā)生過口角。
這件事被當時在場的秦沛武那個大嘴巴一宣揚,早已在風雪廟年輕弟子中傳開。
于墨虞天賦極高,但年紀實在太小,臉皮又薄,不時便會有相熟的師兄師姐拿這事來逗弄他一下。
果然,于墨虞聽到打趣,小臉瞬間漲得通紅。
他梗著脖子,聲音雖稚嫩又倔強:
“我憑什么要和他打招呼,都是路過......他就比我早幾年而已......輩分高了不起啊!”
話雖如此,于墨虞腳下步子不由邁得更快了,似想要快點離開。
周圍幾位弟子對視一眼,皆是會心一笑,搖了搖頭,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。
林照將這一幕看在眼里,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一絲淡淡的弧度。
‘天賦心性都是上佳,就是臉皮比李槐差多了,這脾氣也確實還需要磨一磨?!?/p>
或許是成天被稱呼“小師叔祖”、“小師叔”次數(shù)太多,林照偶爾真會以長輩的心態(tài)看待周圍人。
他收回目光,重新看向面前的邱小萱,問道:
“你們這是?”
邱小萱解釋道:
“回小師叔祖,我們是被執(zhí)務(wù)堂的長老抓了‘壯丁’,過來幫忙招待今日抵達的各家仙宗代表。主要是各位老祖和長老們要去商議正事,總不能冷落了隨行而來的年輕弟子,便派我們這些同輩人來作陪,免得失了禮數(shù)?!?/p>
她說著,忽然眼睛一亮,像是想起了什么,語氣變得雀躍了幾分:
“不過還好,聽說正陽山那位蘇稼仙子此番也隨宗門來了,而且極有可能代表正陽山出戰(zhàn)此次擂臺,山中好些人都想親眼瞧一瞧她嘞?!?/p>
女子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愉悅和仰慕之情,顯然對這位名為蘇稼的正陽山仙子頗為推崇。
正陽山蘇稼,天賦極高,有著傾國之資,還是同境殺力最高的劍修,甚至還有一枚劍修極為渴望的上品養(yǎng)劍葫。
寶瓶洲聞名山外的幾位仙子,神誥宗賀小涼自然是第一,而正陽山蘇稼也緊隨其后。
連‘拍肩大帝’陳景清都曾悄悄對陳平安說一句關(guān)于蘇仙子的渾話,認為這位仙子最為好生養(yǎng)。
甚至許多女子劍修,對于蘇稼也頗為仰慕。
林照對蘇稼只聞其名,卻也未見過其人。
不過他對于蘇稼印象頗深。
只因這位女子劍修,乃是鄒子師妹田婉精心布下的棋子。
蘇稼本是正陽山那位女子祖師的轉(zhuǎn)世。
正是三百年前,被風雷園李摶景親手斬殺的女子劍修。
其人死后,魂魄轉(zhuǎn)世為蘇稼,又被隱藏在正陽山中的田婉收為徒弟,后又強行將劉灞橋的紅線簽在蘇稼身上。
正如劉羨陽對王朱念念不忘,魏晉因賀小涼劍不得出。
都是因為田婉強行牽在一起的紅線。
這種“紅線”不簡單,乃是昔日“月老”柴道煌留下的某種神通,極為神異。
不過魏晉在驪珠洞天見過齊靜春,他后來告訴林照,齊靜春親手將這道因果抹去了。
林照不知道齊靜春是用了怎樣的法子。
據(jù)他所知,切斷紅線,怕也未必能讓魏晉真正釋懷。
但見魏晉談及賀小涼時的神色,卻似尋常,仿佛陌路人。
想來魏晉與齊靜春的第一次見面,并沒有那么簡單。
蘇稼敗在劉灞橋師兄黃河劍下,又被田婉用“紅線”神通,與黃河牽在一起。
昔日的古蜀劍仙聞名天下的寶瓶洲,因為此人所為,幾百年來,劍道氣運一直是跌落谷底的狀態(tài)。
以數(shù)根紅線玩弄一洲劍道氣運。
林照身為劍修,自然對此人印象極深,但也沒那么緊張。
“紅線”神通雖妙,可林照便知道許多位能隨手斬去這道神通的人。
驪珠洞天里一抓一大把!
蘇稼這個名字在林照心中一閃而過,并未激起太多漣漪。
他卻是回想起先前陶煙波毫無掩飾的殺意,眉頭不由一挑。
臺階下的邱小萱,只見面前這位小師叔祖,緩緩踱步走下觀云亭的臺階,語氣平靜地道:
“那正好,我也跟你們一起去看看,見識下正陽山‘杰出’的年輕一輩?!?/p>
邱小萱愣了一下。
......
兩人一前一后,沿著清幽的山道,走向迎賓別院。
剛踏入別院月洞門,隱約的人聲便隱隱傳來。
院內(nèi)亭臺樓閣錯落,已有不少身影三三兩兩聚在一處。
林照目光一掃,便輕易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幾位身著正陽山弟子袍的年輕人。
他們正與于墨虞等幾名風雪廟弟子站在一處水榭旁,看似在交談。
幾乎就在林照和邱小萱踏入院門的瞬間,那幾名正陽山弟子仿佛心有靈犀般,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,瞬間定在了林照身上。
一名細眼青年目光在林照臉上停留一瞬,隨后直接越眾而出,幾步便擋在了林照前行的路前。
青年下巴微揚,用一種帶著刻意拖長尾音的腔調(diào),似笑非笑地開口問道:
“這位師弟看著面生得很,也是風雪廟的高徒?”
他特意在“師弟”與“高徒”二字上加重了讀音。
尾音微微上揚,使得這句話透著一股毫不掩飾的質(zhì)疑和……輕蔑。
林照停下腳步,看著擋在面前的青年。
他笑了笑,沒說話。
那青年見林照不答,嗤笑一聲,語氣帶著毫不客氣的嘲諷:
“怎么?不會說話?還是個啞巴不成?”
沒等林照開口,站在他側(cè)后方的邱小萱已然俏臉含霜。
她一步踏前,與林照并肩而立,冷眸盯著青年,毫不客氣地反唇相譏:
“我當是誰,原來是正陽山的道友,怎么,貴山門的伙食近來是差到連‘糞恭’都搬上來了?”
如果說青年還因為風雪廟的原因,選擇陰陽怪氣嘲諷。
這位女子劍修已經(jīng)是指著鼻子罵了。
......
在那正陽山青年越眾而出,擋在林照面前時。
站在水榭旁,正與那青年交談的于墨虞等幾名風雪廟弟子,臉色都微微一變,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。
‘這是要干啥?’
其中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弟子,神色有異,傳音給身旁的小師兄于墨虞:
“于師兄,你可還記得……之前秦沛武那個大嘴巴離山前,曾私下里說過,小師叔祖可能與正陽山那位搬山猿老祖袁真頁的身死有些關(guān)聯(lián)?看眼下這情形……莫非……”
于墨虞年紀雖小,但心思剔透,絕非不諳世事的懵懂孩童。
他瞬間就明白了女弟子話中未盡之意,心中立刻雪亮。
‘這哪里是簡單的口角之爭?’
‘分明是故意找茬,這家伙……他今日主動來這迎賓別院,恐怕也是有意刺激正陽山。’
這分明就是要搞事的節(jié)奏?。?/p>
于墨虞想到什么,立刻對身旁一位師弟急促傳音道:
“趕緊去把樓里那幾個閉關(guān)的龍門境喊來?!?/p>
那人撓頭不解:“為什么?。俊?/p>
孩童忍不住翻了個小小的白眼,傳音的語氣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:
“當然是來撐場子!
“就這幾個廢物,連陳師兄十劍都接不下,也敢挑事?
“萬一一會被打殘了,正陽山忍不住出來幾個龍門境,或者干脆那個叫蘇稼的小娘皮出手……咱們豈不是要吃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