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煥頓了頓,看著婆婆焦急又關(guān)切的臉,真心實意地開口:“再說了,就算東西都在,要是沒有您陪著我,我一個人也到不了云市。媽,謝謝你?!?/p>
這一聲“謝謝”,像是一股暖流,猝不及防地撞進(jìn)了趙淑珍的心里。
她印象里的蘇煥,驕縱、任性,把所有人的付出都當(dāng)做理所當(dāng)然,何曾這樣真誠地道過一聲謝?
趙淑珍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,她抬手拍了拍蘇煥的手背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。
“你這孩子,說的什么傻話!跟媽還客氣這個?”
她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頭的火氣和翻涌的情緒,重新恢復(fù)了那份沉穩(wěn)。
“你說得對,人沒事就好!東西丟了再買!只要我孫子好好的,我這條老命搭進(jìn)去都值!”
說完,她牽起蘇煥的手,大步走向檢票口,“走,上車!天大的事,等到了云市再說!”
去云市的火車是綠皮車,車廂里混雜著汗味、泡面味和劣質(zhì)煙草的味道。
八個小時的車程,對一個孕婦來說無疑是種煎熬。
趙淑珍一路都將蘇煥護(hù)得滴水不漏。
她用自己的身體隔開過道里來往的乘客,用軍用水壺給蘇煥倒了溫水,甚至在有人高聲喧嘩時,會毫不客氣地投去一個警告的眼神。
蘇煥靠在椅背上,看著婆婆忙前忙后,為她擋去一切不便,這份沉甸甸的維護(hù),她都一一記在了心里。
火車“哐當(dāng)哐當(dāng)”地行駛了六個多小時,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。
就在蘇煥以為一切順利,馬上就能抵達(dá)云市時——
“咯噔——吱——”
伴隨著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和劇烈的晃動,火車猛地停了下來,毫無預(yù)兆地僵在了半路上。
車廂里頓時一片嘩然。
“怎么回事???怎么停車了?”
“到站了嗎?不對啊,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?!?/p>
趙淑珍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,她安撫地拍了拍蘇煥的肩膀:“你坐著別動,媽去問問情況?!?/p>
沒過多久,她就回來了,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
蘇煥的心“咯噔”一下,沉了下去。
“媽,怎么了?”
趙淑珍抿了抿干澀的嘴唇,聲音壓得極低:“前面……塌方了?!?/p>
她看著蘇煥驟然縮緊的瞳孔,艱難地解釋道:“列車員說,是連續(xù)暴雨引發(fā)的山洪,沖下來的泥石流,把前面幾十米長的鐵軌全都給埋了?!?/p>
“那……那什么時候能通?”蘇煥的聲音止不住地發(fā)顫。
趙淑珍搖了搖頭,臉上寫滿了無力:“已經(jīng)有部隊在搶修了,可這黑燈瞎火的,誰也給不了準(zhǔn)話?!?/p>
蘇煥心里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粉碎。
她透過車窗,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荒野,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,瞬間遍及四肢百骸。
還沒到云市,就已經(jīng)被山洪攔住了去路。
她不敢想象,此刻身處災(zāi)情中心的云市,父親所在的那個王家村,又會是怎樣一番煉獄般的場景!
車廂內(nèi),死寂與恐慌在空氣中交織發(fā)酵。
蘇煥望著婆婆那張瞬間失去血色的臉,心也跟著沉了下去,但她知道,此刻她絕不能亂。
趙淑珍緊緊抓住蘇煥的手,掌心冰涼,聲音都在發(fā)抖:“塌方……這可怎么辦?煥煥,你這還懷著孩子,可千萬不能有事!”
她看著蘇煥平坦的小腹,眼神里是幾乎要溢出來的驚懼。
在這種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,萬一兒媳婦和孫子有個什么閃失,她就是死,也沒法跟兒子霍峻交代。
“媽,您別慌。”
蘇煥反手握住趙淑珍,掌心溫暖而干燥,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(zhèn)定力量。
“您想,既然已經(jīng)有部隊來搶修,那說明這里離駐扎地不遠(yuǎn)。我們待在火車上,有鐵皮護(hù)著,比在外面安全多了?,F(xiàn)在我們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等。您要是自己先慌了神,我這心里也沒底了。”
她的話像是一劑定心針,緩緩注入趙淑珍焦躁的心里。
趙淑珍看著兒媳婦清澈冷靜的眼睛,深吸了一口氣,強(qiáng)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。
是啊,她不能亂,她亂了,煥煥怎么辦?
“對,你說得對,我們等著?!?/p>
趙淑珍點了點頭,但眉宇間的憂色卻絲毫未減,“可你這身體……在這兒耗著,怎么受得了?”
“媽,我沒事。”
蘇煥扶著她躺回狹窄的臥鋪上,“您也躺下歇會兒,養(yǎng)足精神。等路通了,我們還要趕去云市呢。我爸……還等著我們?!?/p>
最后幾個字,她說得極輕,卻也讓趙淑珍徹底安靜下來。
是啊,親家公還生死未卜。
兩人和衣躺下,車廂外是嘩嘩的雨聲和偶爾傳來的人聲,車廂內(nèi),是無數(shù)顆懸著的心。
蘇煥閉著眼,卻毫無睡意。父親的安危,未知的險途,像兩座大山壓在心頭。
半夢半醒間,一陣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男聲,透過雨幕,隱隱約約地傳了進(jìn)來。
那聲音……好熟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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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廂外,泥濘濕滑的鐵軌邊。
劉青山穿著雨衣,腳下踩著一雙沾滿黃泥的軍靴,正向面前高大的男人匯報情況。
“司令,塌方面積比預(yù)想的要大,最大的那塊巨石把鐵軌都砸變形了。工兵連已經(jīng)上了,但今晚想通車,恐怕有點懸?!?/p>
霍峻的臉隱在軍用雨帽的陰影下,只有線條冷硬的下頜暴露在搖曳的馬燈光下。他聞言,眉頭都沒皺一下,聲音沉穩(wěn)得像一塊磐石。
“分兩組。一組清理碎石和淤泥,為重型機(jī)械開路。二組負(fù)責(zé)爆破巨石,讓技術(shù)最好的人上,天亮之前,必須把主干道給我清出來。另外,派人去車上安撫乘客,統(tǒng)計一下,有沒有需要緊急救助的病患或者孕婦?!?/p>
“是!”劉青山立正敬禮,轉(zhuǎn)身就要去傳達(dá)命令。
車廂內(nèi),蘇煥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是霍峻!
絕對是他的聲音!
就算隔著雨聲和車廂,她也絕不會聽錯!
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間沸騰了起來。
他怎么會在這里?
蘇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,踉蹌著撲到車窗邊,用力將那扇沉重的玻璃窗向上推開。
“嘩——”
冰冷的雨絲夾雜著泥土的腥氣瞬間撲面而來。
外面黑漆漆的一片,伸手不見五指。
只有不遠(yuǎn)處,幾盞馬燈的光亮在風(fēng)雨中頑強(qiáng)地閃爍著,照亮了一片泥濘的修羅場。
隱約能看到無數(shù)穿著軍綠色雨衣的身影在晃動,吆喝聲、鐵鍬碰撞聲、機(jī)械的低吼聲混雜在一起,構(gòu)成了一曲與天爭命的交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