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人聽了這話,唇角虛弱地勾起一抹笑意,他終于聽話地,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姜晚秋這才松了口氣,剛想伸手替他掖掖被角,眼角的余光就瞥見門口有個小小的身影。
平安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樹苗,靠在門后的墻上,兩只小手緊緊攥著衣角,低著頭,既不敢進(jìn)來,也不敢離開。
姜晚秋嘆了口氣。
她輕手輕腳地站起身,走到門口,拉著平安的手把他帶到了走廊盡頭的窗戶邊。
“趙平安?!彼穆曇艄室饫淞讼聛?,“你上次怎么跟我保證的?不是說再也不會不告而別了嗎?”
男孩的身體猛地一僵,頭垂得更低了:“我……我怕我說了,你們就不讓我去了?!?/p>
“所以你就敢扒著軍車跟著去戰(zhàn)場?!”姜晚秋真是氣不打一處來,又心疼得要命,“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!那里是能隨便去的嗎?萬一你出了點什么事,你讓……”
她的話還沒說完,平安就猛地抬起了頭。
那雙通紅的眼睛里,蓄滿了淚水,卻也燃燒著一簇不屬于他這個年紀(jì)的、駭人的火焰。
“可我想給爹娘報仇!”他說著,眼淚順著臟兮兮的臉頰滾落下來。
姜晚秋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,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半晌,她才開口:“報仇?你知道是誰殺了你爹娘么!”
平安胡亂的抹了一把眼淚:“我不知道是誰殺了我爹娘,但我知道,害死他們的,是那些特務(wù),是那些反動派!他們都該死!都該給我爹娘陪葬!”
姜晚秋眼神復(fù)雜的看著眼前這個才半大的孩子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
他這個年紀(jì),本該是在田埂上追蜻蜓,在小河里摸魚,無憂無慮的時候,而不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,小小的身體里,裝著這么沉重的仇恨,甚至是……殺意。
正在這時,一個穿著軍裝的干事匆匆走了過來,立正敬禮道:“請問是趙平安嗎?”
平安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。
“樂首長讓你過去一趟,和我走吧。”
姜晚秋立刻將平安拉到自己身后,警惕地看著來人:“首長找他有什么事?”
干事客氣地回答:“這個我也不清楚,嫂子,您讓平安跟我走一趟吧?!?/p>
“我跟他一起去。”
“媽!”平安急了,從她身后掙出來,“我自個兒干出來的事,我自個兒承擔(dān)!”
姜晚秋簡直要被這小家伙的倔脾氣氣笑了。她反手就在平安的后腦勺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,瞪著眼道:“現(xiàn)在我是你媽,我不管你誰管你?少廢話,跟我走!”
說著,她就拉著平安的手,跟著干事往辦公樓走去。
樂首長的辦公室里,看到姜晚秋拉著平安一起進(jìn)來,樂首長明顯有些意外:“姜晚秋同志,這么晚了還不休息?”
“這不是您叫平安過來問話么,”姜晚秋笑笑,將平安往自己身邊又拉近了半分,“孩子還小,我不跟著來,不放心?!?/p>
樂首長聽出了她話里明晃晃的護(hù)犢子意味,非但沒生氣,反而呵呵笑了起來,指了指對面的椅子:“坐?!?/p>
他看向一臉倔強(qiáng)、抿著嘴唇的趙平安,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,變得嚴(yán)肅起來:“趙平安,你擅自跟隨部隊進(jìn)入戰(zhàn)區(qū),不聽命令,不顧指揮,按紀(jì)律來說,該罰?!?/p>
平安也不怕,大聲說:“我愿意接受任何處罰!”
“嗯,有擔(dān)當(dāng)。”樂首長點點頭,話鋒卻猛地一轉(zhuǎn),“但是,你不是兵。咱們軍區(qū)的制度,還管不了你這個老百姓。你說,這氣不氣人?”
姜晚秋心里一動,隱約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,試探著問:“那……首長您的意思是?”
樂首長道:“我聽說,你小子一直嚷嚷著想當(dāng)兵,是不是?”
“是!我想當(dāng)兵!”平安聽了這話,立馬回道。
“好,那我問你幾個問題?!睒肥组L看著眼前小伙子,似笑非笑,“假設(shè),你帶一個小隊,十個人,十條槍,子彈不多。現(xiàn)在要你拿下前面那個被二十個敵人占據(jù)的碉堡,你怎么打?”
平安愣住了,張了張嘴:“就,就見一個殺一個?!?/p>
樂首長又問:“打下來之后,你發(fā)現(xiàn)這是個圈套,敵人一個團(tuán)的兵力從三面包抄過來,你該怎么帶著你的人撤?往哪兒撤?”
平安想了半天,磕磕絆絆的說:“我從,我從……”
“你的通訊員犧牲了,地圖也丟了,天又快黑了。你要怎么在不被發(fā)現(xiàn)的情況下,找到咱們的大部隊?”
一連串的問題砸下來,平安徹底蔫了,腦袋耷拉著,認(rèn)了輸:“我不知道?!?/p>
樂首長點點頭:“光有一腔熱血有什么用?打仗靠的是腦子!咱們的軍隊,可不要你這種沒文化的兵。”
“我可以學(xué)!”平安急忙抬起頭,大聲為自己爭取著機(jī)會。
“學(xué)?”,樂首長挑了挑眉毛,“我怎么聽說,你上個學(xué)期在學(xué)校里跟人打架,還被退學(xué)了?就你這樣,還說要學(xué)?我可不信?!?/p>
平安被這一句接一句的話堵的徹底啞巴,通紅著一張臉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姜晚秋在一旁看得分明,瞬間就意會了樂首長的用意。她趕緊順著臺階往下走,急忙問道:“那首長,咱們軍區(qū),需要什么樣的兵呢?”
樂首長聞言,目光在姜晚秋和平安之間轉(zhuǎn)了一圈,最后才道:“什么樣的兵?哼,起碼也得是個大學(xué)生!有文化,有知識,懂戰(zhàn)術(shù),會分析!能考上大學(xué),才有資格當(dāng)咱們隊伍里最厲害的兵!”
姜晚秋立刻轉(zhuǎn)過頭,對平安道:“平安,聽見首長說的話沒?光有力氣,光有膽子,那叫莽夫!只有好好學(xué)習(xí),考上大學(xué),當(dāng)個有文化的大學(xué)生,你才有資格穿上軍裝,去當(dāng)一個最厲害的兵,去給你爹娘報仇!”
平安不情不愿的噘嘴,說自己聽見了。
樂首長見狀,又道:“既然你想當(dāng)軍人,那軍人的天職是什么?是服從命令!你這次擅自離家,扒車上戰(zhàn)場,這就是不服從命令。在家里,你連你娘的話都不聽,我怎么相信你上了戰(zhàn)場,就能聽指揮員的命令?”
平安聽了這話,臉頰酡紅,被訓(xùn)的有些無地自容。
被大領(lǐng)導(dǎo)這么罵,平安只覺得自己估計這輩子都當(dāng)不了兵了。
樂首長卻又問了一句:“我現(xiàn)在問你,從今往后,家里的命令,你能不能做到絕對服從?”
平安一聽,立馬回道:“能!我能做到!我以后一定服從命令!”
“好?!睒肥组L這才滿意地點點頭,臉上的嚴(yán)肅褪去,重新露出了幾分和藹。他擺了擺手,“行了,很晚了,姜晚秋同志,你帶孩子回去休息吧?!?/p>
姜晚秋連忙道了謝,拉著還有些懵的平安,快步走出了辦公室。
門關(guān)上后,一直站在旁邊的干事才忍不住開口:“首長,您這是……”
樂首長笑笑,示意旁邊的生活員給自己填了熱茶,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,而后才慢悠悠地說:“你沒看出來么?這小子是塊好料子,有膽識,有血性,骨子里有股狼崽子一樣的狠勁兒??稍绞沁@樣的好苗子,就越是桀驁不馴,得找個法子,好好敲打敲打。”
他放下茶缸:“我今天就是故意殺殺他的銳氣,給他這塊璞玉上上課。倘若以后,要是趙文昌和姜晚秋真能把這孩子給管教出來,讓他把這股勁兒用在正道上,這孩子的未來,絕對不可估量。”
回到病房,里面靜悄悄的,只有趙文昌平穩(wěn)的呼吸聲。
姜晚秋指了指另一張空著的病床,壓低聲音對平安說:“去,到那張床上去睡?!?/p>
平安看了看那張床,又看了看姜晚秋,小聲問:“那你呢?媽你睡哪兒?”
“我不用睡?!苯砬锇徇^之前坐的凳子,放在趙文昌床邊,“我就在這兒坐著,趴一會兒就行?!?/p>
“那不行!”平安想也不想就拒絕了,小臉繃得緊緊的,“床鋪就該留給女同志!你睡床,我坐著!”
說著,他不由分說地走過來,拉住姜晚秋的胳膊,執(zhí)拗地要把她往空床那邊拽。
“你這孩子……”姜晚秋被他這股倔勁兒弄得哭笑不得。
“媽,你快去睡!”平安把她按在床沿上,態(tài)度強(qiáng)硬,“你都累了一天一夜了,臉白得跟紙一樣。今天晚上我看著我爹,你必須休息!”
少年的手勁兒不大,但那份不容拒絕的堅持,卻讓姜晚秋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。
她拗不過他,只能無奈地躺了下去。
身體剛一沾到床鋪,一股無法抗拒的疲憊就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。
她覺得自己是真的累壞了,眼皮子重得像灌了鉛,幾乎是眼睛一閉,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這一覺睡得又沉又死。
等她再睜開眼,窗外的天已經(jīng)蒙蒙亮了。病房里很安靜,她下意識地扭過頭,想看看趙文昌怎么樣了,結(jié)果這一看,整個人都清醒了。
趙文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(jīng)坐了起來,正靠在床頭,一只手揪著平安的耳朵,壓著嗓子訓(xùn)斥。
“兔崽子,膽子肥了是吧?戰(zhàn)場是你家后院啊,想來就來?”
平安疼得齜牙咧嘴,兩只手捂著被揪住的耳朵,卻不敢掙扎,小聲地討?zhàn)垼骸暗?,我錯了,我錯了爹……你輕點兒……”
“現(xiàn)在知道錯了?扒車的時候怎么不想想?”趙文昌哼了一聲,手上的力道卻沒松,“在戰(zhàn)場上老子沒工夫搭理你,現(xiàn)在回來了,正好跟你算算總賬!”
看見姜晚秋醒了,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倆,趙文昌才松開了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