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日后當另一支更為龐大的軍隊出現(xiàn)在地平線上時,整個溫州府再一次被引爆。
旌旗半卷,帶著血與火的氣息。
甲胄之上,凝固著暗紅色的血漬與海風(fēng)的咸腥。
鄧玉堂麾下的大軍,回來了。
他們不像陸明淵的隊伍那般昂揚,許多士卒的身上纏著帶血的麻布,臉上寫滿了疲憊。
但那挺直的腰桿與深邃眼眸中壓抑不住的精光,卻昭示著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。
隊伍的中央,是長得望不見盡頭的俘虜行列。
兩千多名倭寇被草繩串聯(lián)著,垂頭喪氣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牲口。
他們曾經(jīng)兇悍的眼神,此刻只剩下麻木與恐懼。
而比俘虜隊伍更讓人心頭發(fā)顫的,是跟在最后的那一千多個身影。
那是一千多名被解救回來的大乾女子。
她們的衣衫大多殘破不全,頭發(fā)散亂,許多人臉上、身上還帶著青紫的傷痕。
她們低著頭,用殘破的衣袖遮擋著自己的臉。
身體在秋風(fēng)中微微顫抖,分不清是由于寒冷,還是因為那不堪回首的記憶。
當她們看到城門口那人山人海的歡迎人群時,許多人再也抑制不住。
她們蹲在地上,發(fā)出了壓抑了太久的、撕心裂肺的哭聲。
無數(shù)百姓的臉上,笑容凝固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與憤怒。
一些婦人更是忍不住跟著抹起了眼淚。
“回家了!閨女們,回家了!”
一位白發(fā)蒼蒼的老者,顫巍巍地喊道。
百姓們自發(fā)地讓開道路,一些店家更是主動端出了熱湯、炊餅,默默地放在路邊。
陸明淵騎在馬上,靜靜地看著這一幕。
他沒有下令驅(qū)趕,也沒有開口安撫。
他知道,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的。
他翻身下馬,親自走上前去,對著那支疲憊歸來的大軍,深深一揖。
“諸位將士,辛苦了?!?/p>
少年伯爺清朗的聲音,傳遍四方。
“溫州百姓,謝過諸位將軍!”
嘩啦啦——
身后,溫州府的官吏衙役,跟隨著他,齊齊躬身行禮。
再之后,是官道兩側(cè),成千上萬的百姓,自發(fā)地,對著這支百戰(zhàn)歸來的軍隊,深深地彎下了腰。
鄧玉堂翻身下馬,大步流星地走到陸明淵面前。
這位在沙場上殺伐果斷的悍將,此刻眼眶竟也有些泛紅。
他一把抓住陸明淵的手臂,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。
“伯爺!幸不辱命!”
陸明淵用力地回握住他,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“鄧將軍,辛苦!”
簡單的兩個字,卻重逾千鈞。
……
溫州府衙,后堂。
燈火通明,空氣中還彌漫著濃郁的茶香。
鄧玉堂已經(jīng)換下了一身沉重的甲胄,但臉上那股由內(nèi)而外散發(fā)的興奮之情,卻怎么也掩飾不住。
他將一杯熱茶一飲而盡,仿佛喝的是慶功的美酒。
“伯爺,此戰(zhàn)……此戰(zhàn)之大勝,末將從軍二十年,聞所未聞!”
他一拳砸在桌案上,發(fā)出一聲悶響,桌上的茶杯都隨之跳動了一下。
“末將粗略統(tǒng)計,此戰(zhàn),我溫州衛(wèi)所將士,陣亡六百七十三人,傷兩千一百余人?!?/p>
說到這里,他臉上的興奮稍稍收斂,多了一絲沉痛。
但隨即,又被更大的激昂所取代。
“而斬獲……斬獲簡直駭人聽聞!”
“我軍當場斬殺倭寇兩千零四十五人!”
“俘虜兩千三百一十二人!其中,還包括了江川新六郎在內(nèi)的十余名倭寇頭目!”
“繳獲大小倭船六十艘!這可是他們縱橫東南沿海的全部家當!”
鄧玉堂的聲音越來越大,雙眼放光。
“黃金白銀!光是抄出來的金銀,就足足有三百一十萬兩!”
“這還不算那些絲綢、瓷器、香料等輜重物資,初步估算,價值亦在兩百萬兩之上!”
鄧玉堂猛地站起身,對著陸明淵一躬到底,聲音嘶啞而亢奮。
“盤踞溫州府外海三十余年的江川倭寇,自此,被我等連根拔起!”
“溫州海域,清平了!”
海域清平!
這四個字,沉甸甸地壓在府衙的空氣里。
陸明淵聽著這一連串驚人的數(shù)字,饒是他早已有所預(yù)料,心臟也不由得劇烈地跳動起來。
三百多萬兩金銀,二百多萬兩的物資,這幾乎相當于大乾朝一年鹽稅收入的五分之一!
而這,僅僅是一個盤踞在溫州府外的海盜團伙的積累!
管中窺豹,可見一斑。
難怪嚴黨對開海禁之事如此熱衷,這其中的利潤,簡直是天文數(shù)字!
更重要的是,此戰(zhàn)的政治意義。
蕩平了為禍三十年的倭寇老巢,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!
陸明淵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中的激蕩,站起身,親手扶起鄧玉堂。
“鄧將軍,不必如此?!?/p>
他看著對方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,鄭重地說道。
“此戰(zhàn),你當居首功!溫州衛(wèi)所近萬將士,人人有功!”
“我必會親自上奏疏,為將軍,為所有參戰(zhàn)的將士,向陛下請功!”
“此等不世之功,朝廷必有重賞!”
鄧玉堂聞言,更是激動不已,連連道。
“末將不敢居功!”
“若非伯爺神機妙算,在山谷中設(shè)伏,一舉殲滅了江川新四郎的精銳主力,更以神射之威,陣斬賊首,絕無可能如此順利!”
他看著陸明淵,眼神里充滿了發(fā)自肺腑的敬畏。
“伯爺,您是不知道,您在平陽城外那一夜的傳說,如今在軍中都傳瘋了!”
“一人一弓,于萬軍之中,連斬倭寇三十余名,最后更是一箭定乾坤,射殺賊首江川新四郎!”
“如今軍中將士,提起‘冠文伯’三字,無不豎起大拇指,說您文武雙全,勇冠三軍??!”
鄧玉堂嘿嘿一笑,神情頗為自豪,仿佛與有榮焉。
“如今軍心士氣,前所未有的高漲!將士們都說,跟著伯爺打仗,心里踏實!”
“末將斗膽,懇請伯爺有時間,能去軍中走動一二,見見那些崇拜您的小子們,這對穩(wěn)定軍心,大有裨益!”
陸明淵聞言,心中微動。
他知道,這是鄧玉堂在向他示好,也是在幫他,將這份從天而降的軍中威望,徹底坐實。
一個文臣,想要在武將群體中獲得真正的尊重,極難。
但現(xiàn)在,他靠著一場實打?qū)嵉难獞?zhàn),陰差陽錯地做到了。
這份威望,對于他將來推行“漕海一體”,乃至于經(jīng)略整個東南,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。
“好?!?/p>
陸明淵毫不猶豫地應(yīng)承下來。
“這是分內(nèi)之事。將士們浴血奮戰(zhàn),我理應(yīng)前去探望。”
看到陸明淵答應(yīng),鄧玉堂臉上的笑容更盛。
然而,陸明淵的臉色卻慢慢變得嚴肅起來。
他重新坐下,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,發(fā)出“篤篤”的輕響。
府衙后堂的氣氛,也隨著這敲擊聲,從方才的狂喜與激昂,漸漸沉靜下來。
鄧玉堂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,他知道,伯爺要談?wù)铝恕?/p>
“鄧將軍,”
陸明淵緩緩開口。
“大勝固然可喜,但慶功之前,我們還有一件天大的麻煩事,需要立刻解決。”
“麻煩事?”
鄧玉堂一愣,他想不出,大獲全勝之后,還會有什么麻煩。
陸明淵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,他看著鄧玉堂,一字一頓地說道。
“俘虜。”
“我這里,有一千多名在山谷中投降的倭寇?!?/p>
“而你帶回來的,有兩千三百多人。加起來,是近三千多名倭寇俘虜。”
“三千人……”
鄧玉堂喃喃自語,隨即不以為意地說道。
“這有何難?倭寇之患,積重難返,手上沾滿了我大乾百姓鮮血的,不知凡幾?!?/p>
“按照以往慣例,審明罪大惡極者,在菜市口一體斬首,先殺個一半兒,以儆效尤!”
“剩下的,貶為奴隸,送去礦山、修筑城墻,讓他們干活干到死也就是了!”
這是最簡單,也是最常見的處理方式。
“不行?!?/p>
陸明淵斷然否定。
他站起身,在堂中緩緩踱步,神情凝重。
“將軍,時代不同了。若是在十年前,你這么做,無人會說什么。但現(xiàn)在,不行?!?/p>
“為何?”
鄧玉堂不解。
陸明淵停下腳步,回頭看著他,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的精光。
“其一,幾百顆人頭落地,是何等景象?”
“固然能震懾宵小,但傳到京城,御史言官的彈劾奏本,會像雪片一樣飛到陛下的案頭?!?/p>
“他們會說我陸明淵嗜殺成性,有傷天和,會說你鄧玉堂是人間屠夫。這份天大的功勞,頃刻間就會蒙上洗不掉的污點?!?/p>
“其二,”陸明淵伸出第二根手指。
“嚴黨。你以為嚴閣老他們,會眼睜睜看著我們立下這不世之功,看著我陸明淵借此在東南站穩(wěn)腳跟嗎?”
“他們不會。我們殺了這么多俘虜,他們就會借題發(fā)揮,在朝堂上掀起驚濤駭浪,將我們從功臣,打成罪人!”
“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?!?/p>
陸明淵的聲音壓得更低了,“這些倭寇,真的是倭寇嗎?”
鄧玉堂的瞳孔猛地一縮。
“伯爺?shù)囊馑际恰?/p>
“我審過那批俘虜?!?/p>
陸明淵淡淡地說道。
“其中,十人里,倒有三四個,是福建、廣東沿?;畈幌氯サ牧髅?,是走投無路才下海為盜的漢人!”
“你說,這些人,是殺,還是不殺?”
“殺,我們殺的是大乾的子民。不殺,他們?yōu)榛⒆鱾t,手上也未必干凈?!?/p>
“這柄雙刃劍,要如何處置?”
鄧玉堂瞬間沉默下來!
是啊,三千俘虜!
先前只是小戰(zhàn)小勝,抓個幾十個俘虜,里面有一半兒都該殺。
他們也習(xí)慣了直接先殺一半兒,以儆效尤!
但現(xiàn)在人數(shù)太多了!
這已經(jīng)不是一個單純的軍事問題了。
它是一個政治問題,一個經(jīng)濟問題,甚至是一個足以引爆朝堂爭斗的導(dǎo)火索。
處置得好,是功上加功。
處置得不好,這潑天的功勞,就會變成催命的符咒。
鄧玉堂的后背,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,心中第一次,生出了一股名為“敬畏”的情緒。
“那……那依伯爺之見,該當如何?”
鄧玉堂的聲音,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請示的意味。
陸明淵重新坐回椅上,端起那杯已經(jīng)微涼的茶,輕輕呷了一口。
他的目光,再次投向了窗外,投向了那片被夜色籠罩的,深沉而廣闊的大海。
“殺,自然是要殺的。不殺,不足以平民憤,不足以慰英靈?!?/p>
“但,不能全殺。”
“留,也是要留的。不留,我們這場大勝,就只是一場痛快,而非一場大用?!?/p>
他的嘴角,緩緩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。
“這三千人,是燙手的山芋,但同時,也是我送給陛下,送給這東南沿海,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禮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