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謝你,陸明淵!”
這六個字,仿佛比總督府的大印還要沉重。
就這么輕飄飄地落在了陸明淵的心上,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
斥責(zé),他受得住。
警告,他聽得進(jìn)。
哪怕是雷霆之怒,他也有所準(zhǔn)備。
可唯獨這一句感謝,一句發(fā)自東南柱石,發(fā)自胡宗憲之口的感謝,讓他瞬間亂了方寸。
陸明淵幾乎是下意識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,連連擺手。
臉上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(wěn)在這一刻蕩然無存,只剩下少年人應(yīng)有的局促與慌張。
“部堂,部堂嚴(yán)重了!”
他的聲音甚至有些變調(diào)。
“晚輩不過是盡了分內(nèi)之事,守土之責(zé),萬萬不敢當(dāng)部堂此謝,萬萬不敢當(dāng)!”
胡宗憲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模樣,那張清癯的臉上,那抹欣慰的笑容愈發(fā)真實。
他只是輕輕擺了擺手,示意陸明淵不必如此。
那笑容緩緩斂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
“你當(dāng)?shù)闷?。?/p>
胡宗憲的聲音恢復(fù)了平靜,卻多了一絲沙啞的自嘲。
“因為,就在你陸明淵于溫州府雷厲風(fēng)行,清查內(nèi)患之時,我這總督府,卻依舊藏污納垢?!?/p>
他轉(zhuǎn)過身,重新走回書案后,坐下的動作顯得有些緩慢,仿佛那把熟悉的椅子,此刻也變得陌生起來。
“半個月前,就在你溫州大捷的奏報抵達(dá)京師的同時,杭州府的錦衣衛(wèi)所,便已經(jīng)動了起來?!?/p>
胡宗憲的目光,幽深得如同不見底的古井。
“他們查的,不是別處,正是我這浙直總督府?!?/p>
陸明淵心頭一凜,站直了身體,屏住了呼吸。
“就在兩天前,”胡宗憲的聲音低沉。
“北鎮(zhèn)撫司指揮使,陸炳,陸都督親自找了我?!?/p>
陸炳!
這個名字,在大乾朝堂,便代表著天子之耳目,君王之利劍!他親至杭州,其意義不言而喻!
“他告訴我,與倭寇暗通款曲,出賣軍機(jī)情報,致使我大乾水師多次無功而返,甚至損兵折將的內(nèi)鬼,找到了?!?/p>
胡宗憲說到這里,頓了頓,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,卻沒有喝,只是用指尖摩挲著冰冷的杯壁。
“是我總督府的僉院,王道同。”
“一個跟了我五年,兢兢業(yè)業(yè),任勞任怨的老人。”
“一個在總督府當(dāng)差了十多年,人人都敬稱一聲‘王公’的老人?!?/p>
“就是他,將我東南水師的調(diào)防布置,將每一次圍剿的路線與時機(jī),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倭寇的手里?!?/p>
胡宗憲的臉上,沒有憤怒,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與自責(zé)。
“因為他的情報,我軍三次圍剿失利,折損將士一千三百余人,戰(zhàn)船二十七艘。這些賬,都記在了我的頭上?!?/p>
他抬起頭,直視著陸明淵,眼中布滿了血絲,那是一種熬干了心血的痕跡。
“所以,陸明淵,你看看,你何須不敢當(dāng)我的謝?”
“你為國除奸,而我識人不明,用人失察,以致軍國重事受損,將士枉死沙場……”
“我胡宗憲,與你相比,同為戴罪之人!”
最后一句,石破天驚!
陸明淵的臉色瞬間變了。
不是驚駭,而是一種瞬間的了然與后怕。
當(dāng)初,錦衣衛(wèi)的百戶朱四,在呈報汪家與倭寇勾結(jié)的證據(jù)時,便附上了一份絕密情報。
其中便隱晦地提到了浙直總督府內(nèi),恐有高層泄密。
陸明淵當(dāng)時便知此事干系太大,絕非他一個區(qū)區(qū)溫州知府能夠觸碰。
他沒有聲張,更沒有向胡宗憲透露分毫,而是將這份情報八百里加急,直接送到了嘉靖皇帝的御案之前。
他賭的,就是嘉靖皇帝的帝王心術(shù)。
他賭嘉靖不會因為一個未經(jīng)證實的懷疑,就動搖對胡宗憲這位東南柱石的信任。
他更賭嘉靖會明白,自己呈上這份情報,是純粹的公心,而非黨爭的攻訐。
如今看來,他賭對了!
嘉靖皇帝非但沒有降罪胡宗憲,反而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人,親自南下。
這既是審查胡宗憲,也是幫他胡宗憲!
陛下要親自幫他查出總督府內(nèi)的內(nèi)奸,將這件事的干系,和胡宗憲徹底隔斷!
陛下不想讓這件事成為任何人攻佞胡宗憲的把柄!
這是何等的信任!
又是何等的雷霆手段!
想通了這一層,陸明淵只覺得后背一陣發(fā)涼。
當(dāng)初的決定,當(dāng)真是在懸崖邊行走,一步踏錯,便是萬劫不復(fù)。
可也正是這一步,讓他徹底贏得了胡宗憲的信任。
也讓嘉靖皇帝看到了他那份超越黨爭的“孤臣”之心。
胡宗憲看著陸明淵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,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。
隨即,竟是淡淡一笑。
那笑容里帶著幾分釋然,也帶著幾分洞悉。
“你這孩子,心思太重?!?/p>
他搖了搖頭。
“你不必為我擔(dān)心。浙直總督這個位子,本就是風(fēng)口浪尖,我坐不久的?!?/p>
他靠在椅背上,整個人仿佛都放松了下來。
“等你那‘漕海一體’真正弄出了模樣,朝廷嘗到了甜頭,東南沿海的倭寇,怕是也被我清剿得差不多了。”
“屆時,流水的銀子進(jìn)了國庫,閣老和清流的目光,都會從這片爛攤子上移開。”
“到那時,我胡宗憲,也是時候退位讓賢,告老還鄉(xiāng)了?!?/p>
這番話,說得平淡,卻聽得陸明淵心頭狂跳。
“今日叫你來,”
胡宗憲的目光重新變得明亮起來,帶著一種長輩審視晚輩的考量。
“就是要親眼看一看,你陸明淵,究竟是只能為將,還是能夠為帥?!?/p>
“看一看,你這副稚嫩的肩膀,未來,究竟能不能扛得起‘浙直總督’這四個字?!?/p>
他頓了頓,給出了自己的評判。
“今日一見,你沒讓我失望?!?/p>
“雖然現(xiàn)在還擔(dān)不起,但只要給你幾年時間,讓你在這東南的驚濤駭浪里再歷練幾年,也就夠了?!?/p>
胡宗憲的語氣,像是在說一件理所當(dāng)然的事情。
“所以,你更不必?fù)?dān)心,我胡宗憲會掣肘你的‘漕海一體’?!?/p>
他笑了,笑得意味深長。
“放眼當(dāng)今朝堂,若論真心實意,盼著你陸明淵將這前無古人的大計做成的。”
“除了你的老師林瀚文,便只有我胡宗憲了?!?/p>
“閣老看重的是你這把刀能砍向誰,清流看重的是你這棵樹能帶來多少蔭涼,陛下看重的,是你這個聚寶盆能填滿多大的窟窿?!?/p>
“唯有我與林潤貞,看到的是這‘漕海一體’若能功成,我大乾國祚,或可因此再延百年!”
“東南萬千百姓,或可因此免遭流離之苦!”
“這,才是我今日愿意見你,愿意與你推心置腹的真正原因!”
一番話,如洪鐘大呂,在陸明淵的腦海中轟然作響。
他一直以為,自己是在孤軍奮戰(zhàn),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求存。
直到此刻,他才恍然大悟,在這條最艱難的路上,他并非孤身一人。
一位是清流名宿,當(dāng)朝巡撫,為他鋪路。
一位是東南柱石,封疆大吏,為他護(hù)航。
這份知遇之恩,這份期許之重,讓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言語。
胡宗憲沒有給他太多感慨的時間,他的思緒已經(jīng)轉(zhuǎn)到了具體的方略之上。
“你這次在溫州,動靜鬧得太大了。雖然是奇功,但也把倭寇打疼了,打怕了?!?/p>
他伸出手指,在堪輿圖上輕輕劃過。
“我料定,接下來的幾個月,甚至是半年,他們都會蟄伏起來,不敢再有大的動作?!?/p>
“這既是好事,也是壞事?!?/p>
“好事是,沿海百姓能得一時安寧?!?/p>
“壞事是,他們化整為零,四處流竄,我們更難找到其主力決戰(zhàn)?!?/p>
胡宗憲的目光變得銳利而深遠(yuǎn),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了三年后的戰(zhàn)場。
“所以,接下來,不要再輕啟兵戈了。溫州一戰(zhàn),威懾已經(jīng)足夠?!?/p>
“我會利用這段時間,在整個東南沿海重新布局,收緊防線,斷其補(bǔ)給,逼迫那些零散的倭寇重新聚集?!?/p>
“我要做的,就是張開一張大網(wǎng),慢慢收緊,最終,逼他們的總頭目,那個自稱‘徽王’的汪直,不得不與我進(jìn)行一場主力決戰(zhàn)!”
“這個過程,或許需要一年,兩年,甚至……三年。”
胡宗憲轉(zhuǎn)過頭,目光灼灼地看著陸明淵,那里面,是統(tǒng)率千軍萬馬的決斷與魄力。
“而這三年,就是我給你,也是你給我的時間?!?/p>
“這三年里,你陸明淵,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你的溫州府?!?/p>
“把你的新式船隊練好,最重要的是,把你的海運,給我重新開起來!”
“我要你用真金白銀告訴朝堂上那些袞袞諸公,告訴陛下,你的‘漕海一體’,究竟有多大的能量!”
“只要他們看到了銀子,看到了遠(yuǎn)超漕運十倍、百倍的利潤,他們就會瘋狂地支持你!”
“到了那時,你陸明淵的‘漕海一體’,就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事,而是整個大乾朝廷的事!”
“誰敢阻攔,誰就是與國庫為敵,與天下官員的錢袋子為敵!”
“只有到了那個時候,我胡宗憲,才能得到朝廷毫無保留的支持?!?/p>
“到時候,我才能真正放開手腳,畢其功于一役,徹底肅清整個東南沿海的倭寇!”
“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,你陸明淵的‘漕海一體’,才能真正走出溫州,推行到整個浙江,乃至整個大乾的萬里海疆!”
胡宗憲的聲音,在空曠的書房中回蕩。
他為陸明淵,也為自己,規(guī)劃出了一條清晰無比,卻又艱險無比的道路。
這是一場豪賭。
陸明淵用他的“漕海一體”,去賭朝廷的支持。
胡宗憲用他的赫赫軍功,去賭一場蕩平倭寇的決戰(zhàn)。
他們二人,一文一武,一前一后,互為表里,互為支撐。
任何一方的失敗,都將導(dǎo)致整個計劃的滿盤皆輸。
陸明淵怔怔地看著眼前的胡宗憲,看著他那雙熬得通紅卻依舊神光湛然的眼睛。
看著他鬢角不知何時已然染上的風(fēng)霜。
這一刻,他看到的,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浙直總督,不再是那個權(quán)傾東南的封疆大吏。
他看到的,是一個殫精竭慮,百死不悔的……孤臣。
與他自己,何其相似。
良久,陸明淵收回了所有外放的情緒,眼中的激蕩與感激,盡數(shù)化為了一片澄澈的堅定。
他再次后退一步,對著胡宗憲,深深一揖到底。
這一次,沒有言語。
但胡宗憲知道,這個少年,已經(jīng)懂得了他所有的話,也接下了這份沉甸甸的托付。
窗外的天色,不知不覺間,已經(jīng)泛起了魚肚白。
新的一天,即將到來。
而對于大乾的東南來說,一場持續(xù)了數(shù)十年的漫長黑夜,似乎也終于,看到了一絲曙光的降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