號舍狹小僅容一人轉身。
一塊木板為桌,一塊木板為床,除此之外,別無長物。
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陳腐的墨香與木頭受潮的味道,混雜著成千上萬名考生身上散發(fā)出的緊張氣息。
陸明淵坐在冰冷的木板上,背脊挺得筆直。
他閉上雙眼,將外界的一切嘈雜與紛擾盡數(shù)摒除于心門之外。
“當——!”
一聲悠長的鐘鳴,穿透了貢院的清晨薄霧,瞬間將所有考生的心神都揪了起來。
緊接著,沉重的腳步聲響起。
一隊隊身著官服的考官與巡考吏,面容嚴肅地穿行在狹窄的甬道之間,開始分發(fā)試卷。
雪白的宣紙,帶著淡淡的墨香,被遞入每一個號舍。
陸明淵接過試卷,入手微涼。
他沒有急著動筆,而是將試卷平鋪在桌板上,目光沉靜地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。
鄉(xiāng)試第一場,考的是帖經(jīng)與墨義,是對經(jīng)義功底最直接的考驗。
十二篇默寫,三篇詩詞理解,最后則是一篇以“家國”為題的七律。
一切,皆在他意料之中。
他拿起貢院統(tǒng)一發(fā)放的墨錠,在硯臺中滴入幾滴清水,手腕平穩(wěn),不疾不徐地開始研墨。
“沙沙,沙沙……”
那十二篇需要默寫的內容,早已在他腦海中流淌了千百遍,此刻更是字字清晰,句句分明。
一炷香的功夫,墨已研好。
而那十二篇經(jīng)文,也已在他心中,完成了最后一次的溫習。
他提起狼毫筆,飽蘸墨汁,懸腕于紙上。
筆尖落下,悄然無聲。
一行行工整雋秀的小楷,便如流水一般,從筆端傾瀉而出。
沒有絲毫的停頓,沒有片刻的猶豫,仿佛不是在默寫,而是在謄抄一本早已爛熟于心的典籍。
《論語·學而》、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……一篇篇圣人經(jīng)典,在他的筆下重現(xiàn)。
僅僅半個時辰,當周圍大多數(shù)考生還在為某一句經(jīng)文而苦思冥想,抓耳撓腮之時。
陸明淵已經(jīng)完成了全部十二篇的默寫,無一錯漏。
他將筆擱在筆架上,靜待墨跡稍干,這才將目光投向了后面的三篇詩詞理解。
一篇邊塞詩,蒼涼雄渾;一篇寫景詩,沉郁頓挫;一篇家國詩,慷慨悲歌。
這些詩詞背后的典故、意境與作者想要抒發(fā)的情感,對于旁人而言或許需要仔細揣摩。
但對于擁有著遠超這個時代眼界的陸明淵來說,不過是信手拈來。
他幾乎沒有過多思索,便提筆將自己的見解一一寫下,言簡意賅,卻又直指核心。
最后,只剩下那道以“家國”為題的七律。
這才是真正能拉開差距的地方。
陸明淵凝視著題目,目光深邃。
家與國,是這片土地上所有讀書人心中最沉重,也最神圣的兩個字。
修身,齊家,治國,平天下。
這是他們一生所追求的終極理想。
無數(shù)前人詩篇在腦海中閃過,或激昂,或悲壯,或憂思。
但他不欲拾人牙慧。
他要寫的,是他自己的心聲,是他陸明淵的志向。
他再次提筆,略一沉吟,便在試卷的頂端,寫下了詩的題目——《秋閨抒懷》。
他深吸一口氣,筆鋒陡然一轉,一股磅礴的意氣,瞬間貫注于筆端。
筆落沙沙春蠶聲,少年意氣滿帝京。
十年寒窗磨利劍,萬里邊關請長纓。
胸中經(jīng)緯安邦策,耳畔弦歌稼穡情。
今朝寫就凌云志,要助山河四海平。
詩成,墨落。
最后“平”字的一捺,如利劍出鞘,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決然。
整首詩,氣勢恢宏,對仗工整,意境高遠。
從十年寒窗苦讀,到萬里邊關的豪情,從胸中安邦定國的韜略,到耳邊不忘百姓的稼穡之情,最后落筆于平定天下的凌云壯志。
層層遞進,一氣呵成。
寫完最后一個字,陸明淵緩緩放下筆,輕輕吹了吹紙上的墨跡。
他看了一眼窗外,天光依舊朦朧,而他,已經(jīng)答完了整張試卷。
周圍的號舍里,依舊是奮筆疾書的沙沙聲,間或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與長長的嘆息。
他沒有再去看試卷,也沒有焦躁不安,只是靜靜地坐著,閉目養(yǎng)神,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與精神。
不知過了多久,當考官宣布第一場考試結束的鐘聲響起時,陸明淵才緩緩睜開眼睛。
“收卷——!”
巡考吏開始挨個號舍收取試卷。
收卷完畢,考官宣布:“原地休息一炷香,不得走動,不得交談。可進食飲水?!?/p>
壓抑的氣氛稍稍松懈了一些。
陸明淵從隨身的食盒里,取出了若雪早上為他準備的干糧。
不是什么精致的糕點,只是幾個普普通通的玉米饃饃。
一個饃饃下肚,再喝了幾口清水,陸明淵感覺自己的精力與體力都恢復了不少。
一炷香的時間,轉瞬即逝。
“當——!”
鐘聲再次響起,比之前更加沉重,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。
第二場考試,正式開始。
如果說第一場考的是基礎,那么第二場考的,便是真正的才學與見識。
經(jīng)義、論、詔、判、表、誥,各自三道。
每一道題,都需要寫出至少兩百字的文章。
這不僅考驗考生對經(jīng)義的理解深度,更考驗他們的邏輯思辨能力、公文寫作能力,以及對時政民生的洞察力。
當新的試卷發(fā)到手中,整個貢院的氣氛,瞬間變得比第一場時還要凝重。
許多考生看著那些題目,眉頭緊鎖,臉色煞白。
這些題目,包羅萬象。
有要求以《周禮》之義,論“朝廷鹽鐵專賣之利弊”的。
有模擬一道圣旨,嘉獎平定倭寇的邊關將領的。
有給出一個民間田產糾紛的案例,要求考生寫一份判詞的。
每一道題,都極其刁鉆,極其考驗功底。
空有滿腹經(jīng)綸,卻不通庶務的“書呆子”,在這樣的考題面前,根本無從下筆。
陸明淵看著這些題目,眼神卻亮了起來。
這些,正是他最擅長的。
在江寧府的那段時日,他與林瀚文時常對坐清談。
從漕運海運之爭,到江南的賦稅改革,從官場的人事變動,到民間的疾苦。
林瀚文這位封疆大吏,將自己幾十年的為官心得與對大乾王朝政局的見解,毫無保留地講給他聽。
那些從實踐中得來的真知灼見,遠比書本上的圣人之言,要來得更加深刻,更加鮮活。
他再次拿起墨錠,開始研墨。
這一次,他的動作比之前更慢,更沉。
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,一道道題目的破題之法映于腦海之中。
當墨汁再次研磨得恰到好處時,陸明淵的眼中,已經(jīng)是一片清明。
所有的腹稿,都已打好。
他提起筆,這一次,筆鋒之上,不再僅僅是少年的意氣風發(fā),更添了幾分經(jīng)世濟民的沉穩(wěn)與老練。
他將筆尖,對準了第一道題——“論朝廷鹽鐵專賣之利弊”。
筆尖微頓,隨即,悍然落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