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鐺——”
悠長而沉重的鐘聲再次響起,整個貢院內(nèi),無數(shù)考生同時舒了一口氣。
監(jiān)考官們再次邁著整齊的步伐魚貫而入,面無表情地收走所有試卷。
當最后一名巡考官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盡頭,緊閉的號舍門終于被一一打開。
陽光傾瀉而入,刺得許多久坐于昏暗中的考生一陣頭暈目眩。
壓抑了兩個時辰的貢院,仿佛一個被捂住了口的沸水鍋,在揭開蓋子的瞬間,轟然炸響。
一眾考生如蒙大赦,紛紛起身,踉踉蹌蹌地走出那方寸天地。
他們活動著僵硬的四肢,尋找著熟悉的面孔,壓抑許久的情緒,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。
“子敬兄!你覺得如何?那第一題也太刁鉆了些!我思來想去,還是寫得‘不動心,想來不會有錯?!?/p>
一個面色蒼白、身材瘦高的年輕人拉住同伴,聲音里帶著一絲急切和尋求認同的渴望。
被稱作子敬的考生,此刻卻是意氣風發(fā),他輕搖折扇,臉上帶著一抹抑制不住的得意,朗聲道。
“此題看似問心,實則考的是‘忠’!何為不動心?非是對權位不動心,而是對圣上、對朝廷的忠心不動搖!”
“我便是以此為核心破題,洋洋灑灑,自覺頗有幾分見地!”
他環(huán)顧四周,見不少人都投來艷羨的目光,臉上的得意之色更濃。
有人歡喜,自然就有人愁。
更多的人,是面如死灰,沉默不言。
他們默默地收拾著自己的考籃,低著頭,腳步沉重地往外走。
科場的殘酷,在第一場便已給了他們當頭一棒。
那七道題目,如同一座座難以逾越的大山,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。
此刻,他們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傷心之地。
人群的一角,忽然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嗚咽,隨即化作了嚎啕大哭。
“嗚嗚……完了,全完了……第四篇的史論,我竟將前朝的年號記錯了?!?/p>
“十年……我苦讀十年,竟犯下如此大錯……我對不起爹娘,對不起恩師啊?!?/p>
那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中年考生,此刻他癱坐在地,涕淚橫流,狀若瘋癲。
周圍的人群紛紛避讓,投去的目光里,有同情,有憐憫,亦有幾分兔死狐悲的慶幸。
這就是科場,是天下讀書人向往的龍門,卻也是吞噬了無數(shù)人青春與夢想的深淵。
一步天堂,一步地獄。
陸明淵夾雜在人流之中,緩步向外走著。
周圍的人生百態(tài),一幕幕映入他的眼簾,卻未能在他的心湖中激起半點漣漪。
前一世,他見過的風浪,遠比這小小的院試要宏大得多。
他的心,早已在過往的歲月中被打磨得古井無波。
不是冷漠,而是一種洞悉了世事無常后的平靜。
穿過擁擠的人群,陸明淵來到了林家府學的聚集點。
一棵巨大的槐樹下,林天元正焦急地來回踱步,不時地伸長脖子向貢院門口張望。
他身后,是十幾個同樣神色緊張的府學下人。
“明淵!”
看到陸明淵的身影,林天元眼睛一亮,連忙快步迎了上來,急切地問道。
“如何?考得如何?題目可還順手?”
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顯然,他對陸明淵寄予了厚望,也因此而格外緊張。
陸明淵看著他關切的眼神,心中流過一絲暖意。
他平靜地點了點頭,淡然回應道:“尚可,題目都在意料之中?!?/p>
沒有過多的言語,沒有絲毫的炫耀。
林天元先是一愣,隨即細細打量著陸明淵的神情。
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,沒有半分考后的疲憊與緊張,只有一片云淡風輕。
林天元的心,瞬間就放回了肚子里。
他帶過這么多屆考生,深知考場對人心神的消耗。
考得好與不好,從一個人的精氣神上,便能看出七八分。
像陸明淵這般從容不迫,舉重若輕的,他還是第一次見到。
穩(wěn)了!
這次肯定穩(wěn)了!
林天元心中涌起一陣狂喜,重重地拍了拍陸明淵的肩膀,欣慰道。
“好!好!好!你先回客棧好生休息,養(yǎng)足精神,準備后日的第二場。這里有我。”
說著,他的目光轉(zhuǎn)向了陸續(xù)走出的其他林家府學考生。
果不其然,幾家歡喜幾家愁。
有幾個學生一出來,便圍在一起唉聲嘆氣,更有兩個,眼眶通紅,顯然是發(fā)揮失常,心神大慟。
作為府學的負責人,林天元必須留下來安撫他們,為他們鼓勁。
陸明淵點了點頭,沒有多言,轉(zhuǎn)身便朝著客棧的方向走去。
回到福來客棧,熟悉的伙計立刻熱情地迎了上來,端上早已備好的熱茶和點心。
陸明淵道了聲謝,便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。
他沒有急著休息,而是關上房門,從書箱中取出了一部厚厚的《大乾律例》。
院試第二場,考的是律法。
一場策論,三篇律法條文的默寫,以及三道模擬斷案。
對于律法的默寫,陸明淵早已滾瓜爛熟,倒背如流。
但斷案,卻不僅僅是考驗記憶力。它
考驗的是一個讀書人對法理的理解,對人情的洞察,以及在復雜情況下的邏輯分析與判斷能力。
這恰恰是陸明淵認為自己需要加強的地方。
前世的他,更多的是站在宏觀的角度思考問題,對于這種細致入微的基層斷案,經(jīng)驗尚有欠缺。
他翻開書頁,沉下心來,一字一句地研讀著那些經(jīng)典的案例。
“崇德五年,張三與李四因田地疆界爭執(zhí),張三失手將李四推倒,李四后腦著地,不治身亡。問:張三當以何罪論處?”
“景佑二年,有婦人王氏狀告其夫與婢女私通,按律,私通者當杖八十。然其夫辯稱,乃婢女主動勾引,自己一時糊涂。問:此案當如何判罰?婢女與主家之罪,是否等同?”
一個個案例,看似簡單,背后卻牽扯著復雜的法理與人情。
陸明淵看得極為投入,他將自己代入判官的角色,反復推敲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(jié)。
何為“故殺”?何為“誤殺”?律法中的“主犯”與“從犯”又該如何界定?
法理與人情,在具體的案件中,又該如何權衡?
時間,就在這靜默的思考中悄然流逝。
窗外的天色,由明轉(zhuǎn)暗,暮色四合。
“咚咚咚?!?/p>
房門被輕輕敲響。
“明淵,是我?!?/p>
是林天元的聲音。
陸明淵放下書卷,起身開門。
林天元走了進來,手中還提著一個食盒。
他將食盒放在桌上,打開蓋子,里面是幾樣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。
“先吃點東西,看了一下午,也該餓了?!?/p>
林天元溫和地說道,目光落在桌上的《大乾律例》上,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
“多謝先生?!?/p>
陸明淵也不客氣,坐下來開始吃飯。
林天元看著他,沉吟了片刻,開口道。
“明淵,關于第二場的考試,我想提點你幾句?!?/p>
“先生請講?!?/p>
“律法考試,默寫的部分,考驗的是你的基本功,這個我不擔心?!?/p>
林天元緩緩說道,“關鍵在于策論和斷案?!?/p>
“策論,往往會結合時弊,考察你對大乾律法精神的理解?!?/p>
“切記,立論要穩(wěn),不可過于劍走偏鋒。我朝以孝治天下,凡事須以‘仁’、‘孝’為本,萬變不離其宗?!?/p>
“至于斷案,”林天元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這是最容易出彩,也最容易出錯的地方。你要記住八個字——‘以法為據(jù),以理為繩’。”
“何解?”
陸明淵問道。
“‘以法為據(jù)’,是說你所有的判決,都必須有明確的律法條文作為支撐,不可憑空臆斷,更不可想當然。”
“這是為官的根本,是程序的正義?!?/p>
“而‘以理為繩’,則是指在律法允許的范圍內(nèi),要充分考慮到天理、國法、人情。”
“律法是死的,但人是活的。一個好的判官,不僅要讓罪犯伏法,更要讓百姓信服,讓案件的各方都能感受到公平?!?/p>
“這根繩子,就是你心中的那桿秤,考驗的是你的智慧與良知?!?/p>
林天元語重心長地看著陸明淵。
“你天資聰穎,悟性極高,但畢竟年少,閱歷尚淺。”
“在斷案時,寧可保守一些,四平八穩(wěn),也絕不能為了標新立異而偏離法理人情之根本。記住了嗎?”
陸明淵放下碗筷,鄭重地起身,對著林天元深深一揖。
“學生,受教了?!?/p>
林天元的這番話,看似簡單,卻是為官多年的經(jīng)驗之談,字字珠璣。
它為陸明淵點明了方向,讓他對即將到來的第二場考試,有了更清晰的認識。
林天元欣慰地點了點頭,又與他閑聊了幾句,叮囑他早些休息,便起身告辭了。
送走林天元,陸明淵熄了燈,躺在床上。
窗外,杭州府的夜色漸濃,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更漏的聲響。
他卻沒有立刻睡去,腦海中依舊在回想著林天元的話,以及下午看到的那些案例。
“以法為據(jù),以理為繩……”
他輕聲呢喃著,漸漸地,陷入了沉沉的夢鄉(xiāng)。
第二日,天還未亮,陸明淵便已起身。
他沒有再去看書,而是在房間里緩緩地打了一套拳法,讓自己的身體和精神都達到了一個巔峰的狀態(tài)。
用過早飯,林家府學的隊伍再次集結。
與昨日的緊張與喧囂不同,今日的隊伍顯得格外沉靜。
第一場的篩選,已經(jīng)淘汰了許多心志不堅的人。
能站在這里,準備迎接第二場考試的,無一不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