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天光微熹。
王家祠堂,莊嚴肅穆。
祠堂內(nèi)供奉著王氏歷代先祖的牌位,密密麻麻,一直延伸到高處,無聲地訴說著一個家族百年來的興衰榮辱。
王厚海換上了一身深色的錦袍,神情肅然,親手點燃了三炷高香,遞到陸明淵手中。
“淵兒,跪下?!?/p>
陸明淵沒有絲毫猶豫,整理衣袍,雙膝跪在了蒲團之上。
“王氏列祖列宗在上,不肖子孫王厚海,今日攜外孫陸明淵,前來祭告。”
“此子聰慧敏學,已得功名,光耀門楣。今特告慰先祖,佑我王氏,血脈延綿,家業(yè)昌盛?!?/p>
王厚海的聲音蒼老而洪亮,在空曠的祠堂中回蕩。
陸明淵手持高香,對著那滿目的牌位,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。
額頭觸及冰涼的青石板,一股血脈相連的奇異感覺油然而生。
他仿佛能看到,這無數(shù)牌位背后,是一張張鮮活的面孔,是他們一代代的積累與奮斗,才有了今日的王家。
站在一旁的王氏,早已是淚流滿面,用手帕捂著嘴,不敢哭出聲來。
這個場景,她曾在夢中幻想過無數(shù)次,如今終于成真。
祭祖儀式結(jié)束,王家的氣氛徹底熱烈了起來。
傍晚時分,整個清遠縣的王氏族人,無論嫡系還是旁支,凡是能沾上邊的,都趕來了王家府邸。
三進三出的大宅院,燈火通明,亮如白晝。
庭院里,廊道下,大廳中,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,人聲鼎沸,觥籌交錯,熱鬧非凡。
陸明淵被王厚海帶著,穿梭在人群之中,不斷地有長輩或同輩過來見禮。
“這位便是明淵賢侄吧?果然是一表人才,少年英杰!”
“明淵,我是你三表叔,以后若是有什么事,盡管來找我!”
“淵哥兒,我叫王景浩,比你大兩歲,以后可要多親近親近?!?/p>
一張張或熱情、或諂媚、或好奇的面孔,一聲聲或真心、或客套的稱呼,如潮水般向陸明淵涌來。
他始終保持著溫和的微笑,應對得體,不卑不亢,讓一眾王家人暗暗稱奇。
看著眼前這林林總總不下百人的龐大家族,陸明淵心中感慨萬千。
這就是古代的氏族嗎?
僅僅是清遠縣的一個豪門,便有如此規(guī)模。
那些盤踞在江南、中原的千年世家,若是舉辦一次宗族大會,又該是何等遮天蔽日的景象?
他終于深刻地理解了,為何寒門難出貴子。
這不僅僅是資源和人脈的差距,更是一種根植于血脈的集體力量。
一個家族的子弟,從出生起就擁有無數(shù)的后盾和退路。
他們可以試錯,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,可以輕易地接觸到普通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層面。
而寒門子弟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,錯一步,便是萬丈深淵。
這恐怖的積累,才是世家豪門屹立不倒的真正根基。
家宴過后,陸明淵一家在王家又住了兩日,才動身返回江陵縣。
王厚海親自安排了車馬和護衛(wèi),并讓王景軒備上了厚禮,一路將他們送回。
回到江陵縣陸家村時,已是臘月二十七,年味漸濃。
陸家的動靜,自然也驚動了整個陸家村。
陸氏一族聽聞陸陸明淵如今已是名動湖廣的“雙魁首”,還被封了男爵,整個宗族都沸騰了。
過年那幾日,陸家村的老宅,門檻幾乎要被踏破。
陸氏族人,無論遠近親疏,都提著禮物趕來拜年。
整個陸家村都沉浸在一種異樣的亢奮之中,所有人看向陸明淵的眼神,都充滿了敬畏與巴結(jié)。
“明淵啊,你可是我們陸家?guī)状死镒钣谐鱿⒌?!以后我們可都指望你了!?/p>
“是啊是啊,明淵,你二叔家的那個堂弟,腦子也還算靈光,你看能不能讓你老師提攜提攜?”
“明淵,你看看你四爺爺家里,窮得都快揭不開鍋了,你現(xiàn)在是大人物了,可不能忘了本啊……”
面對這些或明或暗的請求,陸明淵只是微笑著,一一應付。
他既沒有當場答應任何事,也沒有板著臉得罪任何人。
只是用一些“日后若有機會”、“還需看機緣”之類的場面話,將事情圓滑地推了過去,維持了所有人的體面。
這份遠超年齡的沉穩(wěn)與練達,讓陸從文和王氏看得既欣慰又心疼。
喧囂的春節(jié)過后,陸家村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平靜。
陸從文和王氏也回到了江陵縣城。
他們的“雙魁樓”和紡織鋪子,因為陸明淵的名聲,生意愈發(fā)紅火,每日里忙得腳不沾地。
陸明淵則告別了父母,返回了林家的府學,重新投入到了書山文海之中。
春去夏來,時間一晃即逝。
三個多月的時間里,陸明淵幾乎將林家那浩如煙海的藏書翻了個遍。
他不再局限于四書五經(jīng),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更廣闊的天地。
諸子百家、農(nóng)田水利、兵法韜略、奇聞異志、前朝史記。
無數(shù)的知識如同涓涓細流,匯入他的腦海,最終形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汪洋。
他所掌握的知識,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,都已經(jīng)達到了一個令人恐懼的地步。
許多時候,就連林家的幾位先生前來考校,都會被他問得啞口無言,最后只能撫須長嘆,自愧不如。
這一日,夏蟬初鳴,陸明淵合上了手中的最后一本《輿地紀勝》,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。
他感覺,時機差不多了。
他找到了正在院中品茶的林家三爺,林天元。
“三爺?!?/p>
陸明淵躬身行禮。
林天元放下茶盞,溫和地笑道。
“明淵啊,今日怎么有空來我這兒?可是讀書遇到了什么難題?”
在他看來,這個年僅十歲的孩子,早已是林府上下公認的“小怪物”,尋常的學問,根本難不倒他。
陸明淵搖了搖頭,平靜地說道:“學生想?yún)⒓恿路莸脑涸??!?/p>
“噗——”
林天元一口茶水直接噴了出來,也顧不得擦拭,震驚地看著陸明淵,仿佛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。
“你說什么?院試?”
他的聲音都變了調(diào)。
“是?!?/p>
陸明淵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,眼神清澈而堅定。
林天元猛地站起身,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焦躁地來回踱步,一邊走一邊說。
“胡鬧!簡直是胡鬧!明淵,你可知院試意味著什么?那是通往‘士’的門檻!一旦考過,便是秀才,見官不跪,免除徭役,是真正的讀書人了!”
他停下腳步,語重心長地看著陸明淵。
“你今年才多大?十一歲!縣試、府試連奪雙魁首,已經(jīng)是前無古人的奇跡了。”
“老夫知道你天資絕頂,可飯要一口一口吃,路要一步一步走。你如今的聲望已經(jīng)足夠高了,何不再沉淀一兩年?”
“將根基打得更牢固一些,明年,不,后年去考,也才十三歲,照樣能名動天下!”
林天元是真的為陸明淵著急。
大乾王朝立國數(shù)百年來,十一歲的秀才,屈指可數(shù),每一個都是載入史冊的妖孽人物。
可那些人,哪一個不是三四歲開蒙,有當世大儒親自教導,家族傾盡所有資源培養(yǎng)出來的?
陸明淵的天賦固然驚人,可畢竟出身寒微,接觸真正系統(tǒng)性的高等教育,滿打滿算也不到一年。
如此倉促地去考院試,萬一失手,對他的名聲和心氣,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。
木秀于林,風必摧之。
這個道理,林天元比誰都懂。
然而,陸明淵只是靜靜地聽著,等他說完,才緩緩開口。
“三爺?shù)膼圩o之心,明淵心領(lǐng)。只是,學生已有十足的把握?!?/p>
他的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林天元一愣,看著少年那雙深邃的不像孩子的眼睛,心中的焦躁竟莫名地平復了幾分。
他皺眉道:“十足的把握?院試的主考官乃是浙江省的提學學政,皆是進士出身,眼光何等毒辣?!?/p>
“考的也不僅僅是經(jīng)義,更有試帖詩、策論,對學識的廣博與深度要求極高。你……”
“學生明白?!?/p>
陸明淵打斷了他的話,語氣依舊平靜。
“學生有信心,再奪一魁首?!?/p>
再奪一魁首!
這五個字,如同一道驚雷,在林天元耳邊炸響。
他徹底呆住了。
他想過陸明淵是自信,是年少輕狂,卻從未想過,他的目標,竟然是院試的案首!
這是何等狂妄,又是何等氣魄!
沉默了許久,林天元長嘆一聲,重新坐回了石凳上,端起已經(jīng)涼了的茶,一飲而盡。
“你……真的決定了?”
“決定了?!?/p>
“也罷,也罷!”
林天元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,眼中閃過一抹決然。
“你這小子,天生就不是池中之物?!?/p>
“半個月后,院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