輪滾滾,碾過青石官道,帶起的不再是鄉(xiāng)野的塵土,而是江南水氣氤氳的氣息。
馬車駛入杭州城門的那一刻,仿佛從一幅淡雅的水墨畫,一頭撞進了一卷色彩絢爛的富麗長軸之中。
喧囂聲浪撲面而來,吳儂軟語的叫賣,穿梭如織的人流,雕梁畫棟的飛檐,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桂花與脂粉香氣,共同交織成這座人間天堂獨有的繁華。
陸明淵坐在車中,心境卻未被這繁華所動,依舊澄澈如鏡。
他知道,這片錦繡之下,埋藏著無數讀書人的夢想與枯骨。
這里是天堂,亦是龍門。
林家的商隊在城中穿行,最終停在了一家名為“聚賢客?!钡拈T前。
這客棧三層高樓,門臉闊氣,朱漆大門上懸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,筆力雄健,一看便知非是凡品。
門前車水馬龍,進出的多是身著長衫的讀書人,個個面帶矜持,眉宇間卻難掩一絲緊張與期盼。
負責帶隊的林家夫子姓周,是個面容清瘦的中年人。
他清點完人數,便領著眾人進了客棧,與掌柜的交涉。
“周夫子,房間都給您留著呢,還是老規(guī)矩,天字號的院子?!?/p>
掌柜的一臉笑意,很是熟絡。
周夫子點了點頭,轉向一眾學子,朗聲道。
“諸位,此地便是我等在杭州的落腳之處。府試在即,安心備考為上?!?/p>
“房錢每日八十文,咱們在此停留五日,共計四百文,也就是……四兩銀子。”
此言一出,人群中響起一陣細微的抽氣聲。
四兩銀子!
對于許多寒門學子而言,這幾乎是家中數月的開銷。
陸明淵心中亦是微微一動,他感受著內衫口袋里那被母親縫得密密實實的錢袋,那二十兩銀子的分量,似乎又重了幾分。
江陵縣最好的福來客棧,上房也不過每日三十文,這杭州府的物價,果然是另一個天地。
大城市,居之不易。
這無聲的門檻,便已將無數人擋在了外面。
眾人雖然心疼,卻也無人多言,這是通往青云路上的必要花費。
一個個排著隊,從周夫子那里領了房間的鑰匙。
陸明淵交了錢,領到一把刻著“地字柒號”的銅鑰匙,便隨著人流上了二樓。
房間不大,一張床,一張桌,一盞燈,陳設簡單,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,推開窗,還能看到客棧后院的一角青竹,倒也清幽。
他將那青布包裹放在床上,并未急著打開,而是將門窗關好,轉身又下了樓。
他要去看看這座城,看看這即將決定他命運的考場。
陸明淵獨自走在杭州府的街頭。
他看到了街邊茶樓里,高談闊論的士子,引經據典,指點江山。
看到了書畫鋪中,一幅字畫動輒數十兩銀子,卻依舊有人一擲千金。
他還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乞兒,縮在墻角,用麻木的眼神望著這不屬于他們的繁華。
盛世之下,亦有陰影。這便是真實的人間。
一個時辰后,他準時回到了客棧。
周夫子已在樓下等著,見他回來,點了點頭,說道。
“走吧,我?guī)銈內ヘ曉嚎纯矗煜ひ幌侣肪€,免得到時慌了手腳。”
陸明淵跟在夫子身后,與十幾個學子一同,再次走上街頭。這一次,目標明確。
杭州貢院坐落在城東,占地極廣,四周是三丈高的紅墻,墻外有兵丁巡邏,戒備森嚴。
那巨大的“龍門”緊閉著,門上的銅釘在午后陽光下閃著冷硬的光。
僅僅是站在外面,一股肅殺與莊重之氣便撲面而來,讓所有學子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。
這里,便是決定萬千讀書人命運的所在。
一墻之隔,便是天壤之別。
周夫子仔細地為眾人講解了入場的流程,考生該從哪個門進,隨從家人又該在何處等候,事無巨細,一一說明。
陸明淵默默將一切記在心中,將從客棧到貢院的每一條街,每一個轉角,都刻印在腦海里。
他從不做沒有準備的事,無論是前世,還是今生。
確定一切沒有紕漏之后,眾人才返回客棧。
接下來的兩天,陸明淵便再未踏出房門一步。
他將母親準備的書籍一一擺在桌上,每日寅時起,亥時末才歇。
窗外的喧囂,樓下的談笑,都與他無關。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圣賢文章,筆墨紙硯。
心神高度凝聚,精神力前所未有地活躍,兩世為人的靈魂優(yōu)勢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他不是在溫習,而是在打磨,將自己所有的學識磨成一柄最鋒利的劍,等待著出鞘的那一刻。
兩天時間,恍如一瞬。
府試之日,天色未明,周夫子便敲響了所有學子的房門。
當他們集結在客棧大堂時,外面的街道上已是人頭攢動。
整個杭州府的考生,都像匯入大江的溪流,從四面八方涌向城東的貢院。
貢院之外,真正是人山人海。成千上萬的考生與送考的家人,將寬闊的街道擠得水泄不通。
然而,與陸明淵在縣試時所見的混亂不同,此地雖人多,卻無喧嘩。
沒有人擁擠推搡,沒有人高聲起哄,所有人都只是靜靜地站著,或低聲叮囑,或默默祝禱。
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莊嚴的寂靜,仿佛這是一場盛大的祭典。
陸明淵心中不由感慨。
江陵縣,終究是小地方。這杭州府,不愧是省會,百姓的見識與規(guī)矩,已然是另一番光景。
這便是教化之功。
一個地方的文風是否昌盛,不只看出了多少才子,更要看這尋常巷陌間的百姓風貌。
院試開始前半個時辰,貢院的側門緩緩打開。
“考生入場——”
一聲悠長的唱喏響起,圍觀的人群如潮水般向兩側退開,讓出一條通往龍門的道路。
周夫子最后一次將眾人聚攏,他的神情也帶著幾分肅穆,沉聲道。
“諸位,該說的都已說過。記住,放平心態(tài),就當是平日里的一次測驗。文章天成,妙手偶得,莫要強求?!?/p>
“今年不中,明年再來,只當是積累經驗。將你們所學,盡數發(fā)揮出來,剩下的,便交給天意吧。”
一番話,說得平實,卻讓許多緊張的學子心頭稍安。
陸明淵站在人群中,神情淡然。
他對著周夫子深深一揖,而后轉身,隨著人流,邁步走向那扇決定命運的大門。
他的步伐不疾不徐,目光平視前方,在那一瞬間,周圍所有的人影與聲音都仿佛在遠去,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這條通往考場的路。
他來到自己的考棚,一個僅能容身的狹小隔間。
巡考的官差走了過來,面無表情,示意他將考籃中的物品一一取出。
毛筆被掰開檢查,看筆桿是否中空;墨臺被仔細端詳,以防底部刻有夾帶。
整個過程一絲不茍,充滿了儀式般的嚴肅。
陸明淵坦然地接受著檢查,他的考籃中,只有最簡單的文房四寶,清清白白。
官差檢查完畢,點了點頭,轉身走向下一個考棚。
半個時辰,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。
當最后一名考生也檢查完畢,貢院的大門“轟”的一聲,緩緩關閉,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。
考場內,數千名考生正襟危坐,鴉雀無聲。
就在這時,一陣沉穩(wěn)的腳步聲響起,一名身穿緋色官袍,面容清癯,眼神銳利如鷹的官員,在一眾屬官的簇擁下,走上了高臺。
他便是此次府試的主考官。
主考官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,那目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,讓所有接觸到他視線的學子都心頭一凜。
最終,他的目光停留在正前方的巨大日晷之上。
當晷針指向卯時正刻的那一剎那,他洪亮而清晰的聲音,響徹在貢院的每一個角落。
“開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