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文忠起身,恭敬地行了一禮,便退了出去,開始著手安排各項事宜。
后堂之內(nèi),燭火搖曳,偌大的廳堂,一時間只剩下陸明淵一人。
陸明淵沒有動,只是靜靜地坐著。
開源,說來容易,做起來卻難如登天。
他提出的官府組建遠洋商隊的想法,看似是一條金光大道,實則每一步都可能踏入萬丈深淵。
這不僅僅是與盤根錯錯節(jié)的世家大族為敵,更是要挑戰(zhàn)大乾立國百年來“重農(nóng)抑商”的國策根本。
朝堂之上,那些皓首窮經(jīng)的文臣言官,一人一口唾沫,便足以將他淹沒。
此事,急不得。
必須先在溫州,在這鎮(zhèn)海司的一畝三分地里,做出些成績來。
要讓京都那位高居御座之上的陛下,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。
看到白花花的銀子,看到一支能征善戰(zhàn)、所向披靡的水師。
到那時,才有資格,去談一談改規(guī)矩的事情。
陸明淵收回思緒,目光重新落回眼前這方小小的天地。
飯要一口一口吃,路要一步一步走。
眼下最緊要的,還是鎮(zhèn)海司自身的建設(shè)。
一個衙門,光有主官和幾個佐貳官是不夠的。
它需要無數(shù)的令吏、書辦、胥吏來填充血肉,才能真正運轉(zhuǎn)起來。
而這些人,恰恰是決定一個衙門風(fēng)氣好壞,效率高低的關(guān)鍵。
他發(fā)出的招賢令,吸引來了百余名士子工匠,這只是第一步。
如何從這些人中,篩選出真正能為他所用,能貫徹他意志的干才,才是重中之重。
決不能讓那些尸位素餐、只知鉆營的蠹蟲,混進他一手打造的鎮(zhèn)海司!
陸明淵的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起來,心中一個嶄新的、甚至有些離經(jīng)叛道的選官方案,已然成型。
他端起茶盞,將已經(jīng)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,而后揚聲喚道:“來人?!?/p>
門外,一名侍女應(yīng)聲而入。
“去將裴大人請回來?!?/p>
“是?!?/p>
不多時,剛剛離去不久的裴文忠便匆匆返回,臉上帶著一絲疑惑。
他以為陸明淵又有什么緊急的軍務(wù)要交代。
“大人,您叫我?”
“文忠,坐。”
陸明淵指了指下首的椅子,語氣沉穩(wěn)。
“關(guān)于招賢令一事,我有些新的想法,需要你立刻去辦?!?/p>
裴文忠心中一凜,連忙正襟危坐,洗耳恭聽。
“鎮(zhèn)海司初創(chuàng),百廢待興,選人用人乃是頭等大事。”
“此次慕名而來的幾百人,我決定設(shè)立兩重考核?!?/p>
“兩重考核?”
裴文忠微微一怔。
“不錯?!标懨鳒Y頷首,聲音清晰而有力。
“第一重,為筆試?!?/p>
“所有應(yīng)募之人,不論文武,不分出身,皆需參加。試卷由我親自來出,主要考核三項內(nèi)容?!?/p>
他伸出一根手指。
“其一,漕運與海運的相關(guān)知識。鎮(zhèn)海司之根本,在于經(jīng)略海洋,若對此一無所知,便是滿腹經(jīng)綸,于我也無用?!?/p>
“其二,大乾律法,尤其是與商律、稅法相關(guān)的條例。我們要建立新秩序,就必須先懂舊規(guī)矩,知道什么能做,什么不能做,底線在哪里?!?/p>
“其三,策論斷案。我會出五道與溫州府實際情況相關(guān)的案例,讓他們分析、判斷,并給出處置方案?!?/p>
“我要看的,不是他們的錦繡文章,而是他們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!”
裴文忠越聽眼睛越亮,心中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陸明淵提出的這三項考核內(nèi)容,完全摒棄了科舉考試中那些虛無縹緲的四書五經(jīng)、詩詞歌賦。
每一項都直指核心,立足于“實務(wù)”二字!
這是在選能臣干吏!
“所有試卷,先由你帶人初步批閱,篩選一遍,然后全部送呈于我,我來做最后的評定。”
“最終,所有考生的成績,全部張榜公布,貼在府衙門口,讓溫州府的百姓都來看,都來評!”
“若是有誰覺得不公,盡可來告!倘若讓我發(fā)現(xiàn)其中有任何徇私舞弊之舉……”
陸明淵的目光陡然變得凌厲,“文忠,后果你自己掂量。”
裴文忠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,瞬間遍布全身。
他猛地站起身,聲音鏗鏘有力。
“大人放心!下官便是拼了這條性命,也絕不敢在此事上有半分含糊!若有差池,甘受軍法!”
他知道,陸明淵這是在敲打他,也是在給他這個心腹之人立下最嚴(yán)苛的規(guī)矩。
“好?!标懨鳒Y滿意地點了點頭,示意他坐下,“這只是第一重考核?!?/p>
“大人,第二重如何?”裴文忠的呼吸都急促了幾分。
“通過了筆試之人,并非就算正式錄用了。他們還需要經(jīng)過第二重考核——崗位試用。”
“崗位試用?”
這個詞匯對裴文忠來說,太過新奇,他一時間竟沒能理解其中的含義。
“所有通過筆試的人,我們會根據(jù)他們的成績和特長,暫時授予相應(yīng)的職司,讓他們直接參與到鎮(zhèn)海司的日常工作中來?!?/p>
“這個試用的時間,定為一個月?!?/p>
“這一個月內(nèi),他們沒有品級,只發(fā)一份固定的薪俸。”
“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,處理的每一樁公務(wù),不僅有你我這樣的上官在看,更要接受所有溫州百姓的監(jiān)督!”
“衙門口會設(shè)一個鳴冤鼓,再設(shè)一個功過箱。”
“百姓若覺得哪個試用官吏辦差不力,或是貪贓枉法,可直接擊鼓鳴冤,也可將狀紙投入箱中。”
“反之,若覺得哪個官吏是真正為民辦事的青天,亦可將褒獎之詞投入箱中?!?/p>
“一個月后,”陸明淵的聲音擲地有聲。
“這些人是去是留,最終能否成為鎮(zhèn)海司的正式一員,將由兩方共同決定。”
“一方,是我?!?/p>
“另一方,就是溫州府的百姓!”
“我會設(shè)立投票箱,讓百姓來投票。只有同時得到我和百姓認可的人,才能真正留下!”
轟!
裴文忠只覺得自己的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,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,眼中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。
讓百姓來決定一個官吏的去留?
這……這簡直是聞所未聞,見所未見!
自古以來,官吏的任免皆出自上官,出自朝廷,何曾與草民百姓有過半分關(guān)系?
陸大人的這個想法,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,太過……大膽了!
他呆呆地看著陸明淵,嘴巴微張,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他忽然想起了自己。想起了自己寒窗苦讀十余載,一朝科舉,卻因為不擅長那些華而不實的八股文章,名落孫山。
而后在吏部苦熬多年,始終只是個微末小官,郁郁不得志。
如果……如果當(dāng)年他參加科舉時,能有這樣的制度。
能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向世人展示自己的實干之才,或許……或許他早已不是今日的光景!
這一刻,裴文忠心中百感交集,既有對陸明淵天馬行空般構(gòu)想的震驚,更有種遇到知己的強烈共鳴。
是啊,讀書人讀書,難道就是為了寫幾篇漂亮文章嗎?
不,是為了經(jīng)世致用,是為了安民濟世!
陸大人這兩重考核,看似離經(jīng)叛道,實則直指為官之本!
它能篩選掉那些只會夸夸其談的書呆子,能剔除那些心術(shù)不正的鉆營之輩。
最終留下的,必然是熟悉漕運海事、精通律法、又能真正為百姓辦實事的人才!
此法,堪稱完美!
想到此處,裴文忠眼眶竟有些微微發(fā)熱。
他再次起身,對著陸明淵深深一揖,這一次,是發(fā)自肺腑的敬佩。
“大人之才,經(jīng)天緯地,下官……心服口服!”
陸明淵看著他激動的神情,只是淡淡一笑。
他所做的,不過是將后世一些成熟的制度,稍加改造,用在這個時代罷了。
但他也知道,這看似簡單的一步,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,沖擊力有多么巨大。
他沒有再多解釋,只是沉聲吩咐道。
“此事宜早不宜遲。五日之后,就在溫州府的貢院舉行筆試??紙龅陌才拧⒈O(jiān)考官的人選,都由你去辦?!?/p>
“監(jiān)考官,就從溫州府府學(xué)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學(xué)究中挑選,屆時我會親自過目,隨機圈定最終人選,以防有人提前走漏消息。”
裴文忠此刻已是心潮澎湃,只覺得渾身充滿了干勁。
他仿佛已經(jīng)看到,一個高效、廉潔、務(wù)實的鎮(zhèn)海司,即將在自己和陸大人的手中誕生。
“下官遵命!”他重重地點了點頭,眼神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。
“下官這就去擬定告示,明日一早,便張貼全城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