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現(xiàn)在根基太淺,手底下真正可用的人才,寥寥無幾。
鎮(zhèn)海司的架子搭起來容易,圣旨一下,名正言順。
可要讓這個龐然大物真正運轉(zhuǎn)起來,靠的是人,是無數(shù)個忠誠而能干的官吏。
陸明淵在腦海中沉思著合適的人選,頗為頭疼!
也就在此時,千里之外的江陵縣陸家村。
因為一封來自溫州的信,以及隨后傳來的官府邸報,徹底沸騰了。
“鎮(zhèn)海使!正四品!我的天爺??!”
族長陸厚德拿著那封由秀才代筆念出的信,手抖得像是秋風中的落葉。
他活了六十多年,見過最大的官,不過是江陵縣的縣太爺,不過是正七品官員。
如今,他陸家的嫡長孫,竟然已經(jīng)成了正四品的大員!
這個品級,在他們這些泥腿子出身的莊稼人心里,簡直和天上的神仙沒什么區(qū)別。
祠堂里,陸家村的男丁們擠得滿滿當當,一個個臉上都泛著紅光。
興奮、激動、與有榮焉的情緒,在悶熱的空氣中發(fā)酵。
“厚德叔,明淵出息了,咱們陸家這是要出龍了??!”
“可不是嘛!正四品,那可是咱們祖上都沒出過的大官!”
“這下好了,看以后誰還敢瞧不起咱們陸家村的人!”
陸厚德用力地咳嗽了幾聲,壓下眾人的喧嘩。
他渾濁的老眼掃過一張張興奮的臉龐,心中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。
明淵是出息了,可這份潑天的富貴,是福也是禍。
他這個做族長的,不能只想著沾光,更要想著不能給孩子拖后腿。
“都靜一靜!”陸厚德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
“明淵現(xiàn)在是朝廷重臣,一舉一動都有無數(shù)雙眼睛盯著。咱們陸家,不能給他添亂!”
他頓了頓,看著眾人,一字一句地說道。
“咱們不能仗著他的勢,在外面惹是生非。更不能打著他的旗號,去謀什么差事?!?/p>
這話如同一盆冷水,澆在了眾人火熱的心頭。
有人忍不住小聲嘀咕:“明淵都這么大官了,給咱村里安排幾個人,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?”
陸厚德耳朵尖,聽見了,他把手里的旱煙桿往桌上重重一磕,發(fā)出“啪”的一聲脆響。
“糊涂!你以為鎮(zhèn)海司是他陸家的后花園嗎?那是皇上的衙門!里面的人,個個都是人精。”
“咱們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,進去能干什么?給明淵丟人現(xiàn)眼嗎?”
他深吸一口氣,語氣緩和了些。
“明淵有他的難處,咱們要體諒。我琢磨著,讓村里人去溫州府討個營生,做點小買賣,總歸是能行的?!?/p>
“但要想進衙門當差,那是癡心妄想!”
陸厚德環(huán)視眾人,最后將目光落在一個年輕人身上。
“我已經(jīng)托了縣里的李秀才,再給明淵寫一封信。把我的想法告訴他,一是問問咱們陸家能不能回歸清河陸氏祖祠,光宗耀祖?!?/p>
“二是問問,能不能借著他的名望,在村里建個學塾,多培養(yǎng)幾個讀書種子。這才是正道!”
“咱們陸家的根,在讀書上,只要再出幾個讀書種子,明淵才能幫扶咱們陸家人!”
“連科舉都中不了,明淵想要提拔也無從下手!”
眾人聽了,雖有些失望,但細細一想,也覺得族長說得在理。
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,靠著陸明淵的關(guān)系混個飯碗,終究不是長久之計。
若是村里能多出幾個讀書人,那才是陸家村真正的根基。
在眾人的共識下,一封陸家村的家書,從江陵縣發(fā)往溫州府!
……
溫州府衙,后堂書房。
陸明淵放下了手中的蓮子羹,若雪已經(jīng)悄無聲息地將空碗收走。
他面前,站著的是剛剛上任的漕運清吏司郎中,裴文忠。
此刻的裴文忠,早已沒了那日的落魄與憔悴。
他身形依舊有些清瘦,但腰桿挺得筆直。
眼神中更是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精光。
士為知己者死,這短短幾日,他像是年輕了十歲。
“使臺大人,您交代的事情,卑職已經(jīng)辦妥了?!?/p>
裴文忠恭敬地躬身道。
“鎮(zhèn)海司的衙門,卑職已經(jīng)選好了?!?/p>
裴文忠的聲音沉穩(wěn)有力。
“就在城東的文遠街,原先汪家商行的總部?!?/p>
“汪家商行?”陸明淵眉毛一挑。
“正是。”裴文忠解釋道。
“那處宅院,三進三出,占地極廣,屋舍眾多,稍加改造,便能用作衙門。”
“最關(guān)鍵的是,此地原是汪家用以勾連倭寇、走私海貨的巢穴。”
“如今咱們鎮(zhèn)海司入駐,以其巢穴為衙署,正有掃清污穢、以正壓邪的寓意?!?/p>
“也能向溫州府上下,乃至整個浙江的宵小之輩,表明咱們鎮(zhèn)海司的決心!”
陸明淵聞言,眼中閃過一絲贊許。
這個裴文忠,不僅是個能吏,更懂得揣摩上意,做事滴水不漏。
“很好?!彼c了點頭。
“就定在那里。衙門牌匾,用黑底金字,找城中最好的工匠來做?!?/p>
“至于內(nèi)部修繕,不必大動干戈,簡單分隔即可。鎮(zhèn)海司初立,百廢待興,銀子要用在刀刃上。”
“卑職明白!”裴文忠重重應道。
“還有一事,”陸明淵話鋒一轉(zhuǎn)。
“你升任漕運司郎中,溫州府通判一職便空了出來。這個位置,你可有合適的人選舉薦?”
此言一出,裴文忠的心猛地一跳!
他瞬間就明白了陸明淵的意思。
這不僅僅是在詢問一個通判人選,更是在給他機會,讓他培養(yǎng)自己的班底。
這是真正將他視作心腹的信號!
這等信任,何等的千金難換!
雖然他預料到會有這么一天!
可當陸明淵親口說出的時候,他還是難以遏制的激動!
裴文忠的眼眶微微有些發(fā)熱,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,深吸一口氣。
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名冊,雙手呈上。
“使臺大人,卑職不敢專斷?!?/p>
“這是卑職在溫州府多年,所觀察到的一些可用之才,以及通判一職的幾個人選,請大人過目?!?/p>
陸明淵接過名冊,沒有立刻去看,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。
“你先說說,你心中最合適的人選是誰?”
裴文忠定了定神,沉聲道。
“卑職舉薦一人,此人名叫杜彥,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。乃是卑職當年的學生。”
“哦?你的學生?”
“是。”裴文忠的臉上露出一絲愧色。
“杜彥此子,才學兼?zhèn)?,為人方正,只是……只是因為朝中無人,被一些人打壓排擠,蹉跎至今?!?/p>
“他如今在府衙內(nèi)當一個八品的經(jīng)歷,負責典籍文書,實在是屈才了。”
陸明淵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,發(fā)出“篤篤”的輕響。
他看重的,正是裴文忠這份坦誠。
不隱瞞,不夸大,將師生關(guān)系與此人的處境都說得清清楚楚。
“一個被打壓的八品經(jīng)歷……”
陸明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。
“這樣的人,用起來才最是忠心,也最是敢做事。因為他已經(jīng)沒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?!?/p>
他翻開名冊,目光在上面掃過。
名冊上,不僅有杜彥的名字,還有另外五人。
每個人的姓名、籍貫、官職、履歷,以及裴文忠對他們性格能力的評語,都寫得詳詳細細。
“這六人,你認為都可以調(diào)入鎮(zhèn)海司?”
陸明淵問道。
“回大人,這六人,皆是寒門出身,在溫州府任上勤懇踏實,卻因不善鉆營,仕途坎坷。”
“卑職認為,他們都是可造之材,只要大人肯給機會,必能為鎮(zhèn)海司盡死力!”
裴文忠的語氣無比肯定。
陸明淵合上名冊,緩緩道。
“好。溫州府通判,就由杜彥接任。吏部的文書,明日你親自去辦。”
“至于另外五人,你先去考察一番,看看他們是否真的愿意來我這鎮(zhèn)海司?!?/p>
“記住,我要的是絕對的忠誠,是能將身家性命都押上來的人?!?/p>
“卑職遵命!”裴文忠心中一塊大石落地,激動得難以自持。
他知道,從今天起,他裴文忠,將不再是那個在泥潭里掙扎的中年小吏。
他將成為這位少年權(quán)臣手中,最鋒利的一把刀!
待裴文忠退下后,陸明淵才重新拿起那份名冊,細細地看了起來。
漕運司,有了裴文忠這個主心骨,再配上這幾個得力干將,架子算是初步搭起來了。
但這還遠遠不夠。
海貿(mào)司、港務司、舟師司……這三個才是鎮(zhèn)海司真正的核心。
錢袋子、油水池、刀把子。
每一個位置,都容不得半點差錯。
他揉了揉眉心,感到一陣疲憊。
白天,他是溫州知府,要處理堆積如山的公務。
晚上,他是鎮(zhèn)海使,要為這個新生的龐然大物謀劃未來。
十二歲的身體,終究還是有些吃力。
“若雪。”他輕聲喚道。
“少爺?!?/p>
清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,若雪端著一杯熱茶,悄然出現(xiàn)。
“給我磨墨吧?!?/p>
“是?!?/p>
墨香裊裊,燭火搖曳。
陸明淵鋪開一張宣紙,提筆蘸墨。
他要寫一封信,一封寫給遠在江蘇的老師,林瀚文的信。
鎮(zhèn)海司需要人才,而他認識的人中,見識最廣、人脈最深的,莫過于這位江蘇巡撫了。
他需要老師的幫助,為他舉薦幾個真正信得過,又有真才實學的干吏。
尤其是舟師司的主官,這個位置太過重要,非大才不能任之。
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,窗外的夜色,愈發(fā)深沉。
溫州的夜,看似平靜,但陸明淵知道,在這平靜的水面之下,早已是暗流洶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