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群中，嚴世蕃那雙略顯浮腫的眼睛里，精光一閃。

他猛然間驚醒，張居正這一手，不是抬舉，是捧殺！

胡宗憲是父親的門生，是嚴黨在東南的倚仗。

可這根柱子若是太高，高到遮蔽了天日，那第一個想將它劈斷的，必然是龍椅上的那位陛下！

清流這是陽謀，是借嚴黨之手，為胡宗憲掘墓！

他們得不到鎮(zhèn)海司，便要毀掉嚴黨在東南最大的棋子！

好個張叔大，好毒的心腸！

“陛下！”

嚴世蕃再次出列，聲音懇切。

“張尚書所言，臣不敢茍同！”

他先是深深一揖，姿態(tài)放得極低。

“胡總督乃國之棟梁，坐鎮(zhèn)東南，統(tǒng)攬全局，抗倭大事千頭萬緒，早已是宵衣旰食，殫精竭慮?！?/p>

“如今，‘漕海一體’這等關乎國計民生的新政，亦壓在他的肩上?！?/p>

“陛下愛護臣子，體恤功臣，又豈能再將這鎮(zhèn)海提督司的重擔，一并加于胡總督之身？”

“此非愛護，實為嚴苛?。　?/p>

這番話，說得冠冕堂皇，情真意切。

嚴世蕃話鋒一轉(zhuǎn)，目光灼灼地看向龍椅。

“陛下，鎮(zhèn)海提督司，乃新生之事物，專為護航剿倭而設，正需一員沖鋒陷陣、銳意進取的年輕將領來執(zhí)掌！”

“臣以為，國策推行至今，陸明淵陸伯爺居功至偉，然其終究是文臣，于行伍之事尚需歷練。鎮(zhèn)海司，當以武將為先！”

他頓了頓，聲音陡然拔高。

“臣舉薦，臺州府總兵鄭玉峰！鄭總兵駐防臺州，屢破倭寇，練兵有方，由其執(zhí)掌鎮(zhèn)海司，方能如臂使指，所向披靡！此乃上策！”

鄭玉峰！

這個名字一出，嚴黨一派頓時精神大振。

誰人不知，臺州總兵鄭玉峰的夫人，乃是嚴世蕃的遠房表妹。

這鄭玉峰，雖非嚴黨核心，卻也是嚴世蕃一手提拔起來的嫡系！

“臣附議！”

“鄭總兵年富力強，戰(zhàn)功卓著，確為最佳人選！”

嚴黨官員紛紛出列，一時間，金鑾殿上風向陡轉(zhuǎn)。

“荒唐！”

一聲怒斥，如平地驚雷。

眾人循聲望去，只見都察院一名以耿直著稱的御史，面色鐵青地走了出來。

“嚴侍郎此言，是陷胡總督于不忠，還是陷陛下于不智？”

那御史毫不畏懼地迎上嚴世蕃的目光，朗聲道。

“抗倭乃東南第一要務，胡總督總攬全局，鎮(zhèn)海司為剿倭利器，豈有身首分離之理？”

“若總督之令，提督可不從，這鎮(zhèn)海司到底是剿倭之軍，還是擁兵自重之患？”

御史冷笑一聲，話語如刀。

“鄭總兵確為良將，然其與嚴侍郎的裙帶之親，滿朝皆知?！?/p>

“國之重器，豈能因人情私誼而授？若開此例，我大乾朝堂，成何體統(tǒng)！”

“你……”嚴世蕃臉色漲成了豬肝色。

清流一派的官員見狀，立刻群起而攻之。

“正是此理！鎮(zhèn)海司必須歸于總督節(jié)制之下，方能令行禁止！”

“陸伯爺以文御武，創(chuàng)此大功，正說明‘漕海一體’非純粹兵事，更需統(tǒng)籌經(jīng)濟民生?！?/p>

“胡總督為封疆大吏，高屋建瓴，陸伯爺在前沖鋒陷陣，又有譚公巡視監(jiān)察，此方為萬全之策！”

一時間，金鑾殿變成了唇槍舌劍的戰(zhàn)場。

嚴黨與清流，為了這個剛剛在奏折上誕生的“鎮(zhèn)海提督司”，爭得面紅耳赤。

龍椅之上，嘉靖透過珠簾，冷冷地看著底下那一張張或激動、或憤怒、或算計的臉。

他的手指，在御座的龍首扶手上，輕輕地敲擊著，發(fā)出極有韻律的輕響。

一群蠢物。

嘉靖心中冷笑。

錦衣衛(wèi)的密報昨夜送到京都。

總督府內(nèi)部有倭寇內(nèi)應！

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，鎮(zhèn)海司這把刀，絕不能交到胡宗憲的手上。

但也絕不能，直接落入嚴黨或是清流任何一方的口袋里。

如今嚴世蕃和張居正都舉薦胡宗憲提領鎮(zhèn)海司，這說明他們都不知道胡宗憲和倭寇扯上了關系！

這同樣也說明了一件事！

總督府內(nèi)的倭寇，不是任何一方構(gòu)陷！

這是卻有此案！

他要先派陸炳去一趟浙江，將此案徹查到底！

想到這里，嘉靖敲擊龍首的手指，停了下來。

整個大殿，瞬間鴉雀無聲。

“夠了?！?/p>

一個平靜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的聲音，緩緩響起。

“溫州府冠文伯陸明淵，清繳汪逆，重開市舶，于國有功，于民有利?！?/p>

“傳朕旨意。”

所有官員，包括嚴世蕃和張居正，都立刻躬身肅立，垂首聽旨。

“擢陸明淵，實授溫州知府。其爵位，亦當世襲罔替，以彰其功?！?/p>

此言一出，眾人心中一凜。

實授知府是意料之中，但這“世襲罔替”四個字，卻是天大的恩寵！

意味著陸明淵的冠文伯爵位，可以代代相傳。

這對于一個毫無根基的寒門士子而言，不啻于一步登天！

嚴世蕃的眼角抽搐了一下，卻不敢有任何異議。

嘉靖的聲音繼續(xù)響起，卻轉(zhuǎn)向了另一方。

“溫州府百廢待興，陸明淵年輕，還需老成之人輔佐?！?/p>

“著吏部舉薦一人，任溫州府同知，協(xié)助知府，總理民政。”

這是……給嚴黨的好處！

吏部尚書是嚴嵩的人，這個溫州同知的位置，等于是直接塞給了嚴黨一個釘子！

徐階的眉毛微微一動，卻依舊不動聲色。

“至于鎮(zhèn)海提督司……”

嘉靖拖長了語調(diào)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

“此事，關乎國策之本，海疆之安，不可草率?！?/p>

“著吏部、戶部會商，參照衛(wèi)所舊制與總督府軍規(guī)，草擬鎮(zhèn)海司之章程、員額、餉需，一月內(nèi)呈報?！?/p>

“待章程議定，再行定奪總提督人選?！?/p>

把皮球踢回去了！

嚴黨和清流的人，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。

但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。皇帝說要從長計議，那就是金科玉律。

然而，嘉靖的下一句話，卻讓所有人再次感到了意外。

“然，倭寇不靖，?；疾坏热?。溫州之戰(zhàn)，尚有三千倭寇俘虜亟待處置，此為當務之急。”

“朕命，陸明淵暫代鎮(zhèn)海提督司之權，節(jié)制溫州沿海衛(wèi)所、水師，專司此事！”

“著臺州知府譚倫，即刻啟程，前往溫州，以監(jiān)軍之職，協(xié)助陸明淵處置俘虜，并巡查地方，安撫民心！”

整個金鑾殿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。

嘉靖這一手，實在是太高明了！

他沒有任命總提督，讓嚴黨和清流的爭斗，暫時落在了空處。

他擢升了陸明淵，給了天大的恩寵，卻又立刻派了一個吏部舉薦的同知去掣肘，這是敲打，也是平衡。

最關鍵的是，他將鎮(zhèn)海司的“權”，暫時交給了陸明淵，卻又只給了他一個明確的任務——處置俘虜。

這既是考驗，也是限制。

同時，他又派了清流的骨干譚倫去做監(jiān)軍，名為“協(xié)助”，實為“監(jiān)視”與“分享”，讓清流也分到了一杯羹。

一碗水，端得滴水不漏。

嚴世蕃的臉色陰晴不定，最終還是躬身領旨。

雖然沒能拿下鎮(zhèn)海司，但至少在溫州安插進了自己的人，而且章程由吏部主導，未來還有翻盤的機會。

而張居正和徐階，則對視了一眼，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的笑意。

陛下，終究是陛下。

雖然沒能一步到位將胡宗憲推上高臺，但這個結(jié)果，已經(jīng)是眼下能爭取到的最好局面。

陸明淵手握實權，譚倫近在咫尺。

這盤棋，非但沒有死，反而更加活了。

隨著太監(jiān)那聲“退朝”的悠長唱喏，百官緩緩散去，每個人都心事重重。

一場圍繞著鎮(zhèn)海司的朝堂風暴，暫時落下了帷幕。

但所有人都知道，這只是一個開始。

真正的棋局，才剛剛展開。

而千里之外，那個攪動了整個大乾風云的年輕人，對此，還一無所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