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谷中的追殺與哀嚎仍在繼續(xù)。
輔兵們積攢了整晚的憋屈與恐懼,此刻盡數(shù)化作了刀刃上的森然殺意。
攻守之勢的逆轉,快得令人心悸。
那股由倭寇武士組成的洪流,在失去了所有頭目的指揮后,已經(jīng)徹底淪為一盤散沙。
他們引以為傲的悍勇,在絕對的死亡陰影與群龍無首的混亂面前,終于崩潰瓦解。
就在這片混亂的頂點,山坳之上。
面目猙獰的江川新四郎,眼看著自己的心血精銳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紛紛倒下,一雙眼睛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。
敗了,徹底敗了。
但他不甘心!
他猛地拔出腰間那柄象征著身份的太刀,刀尖在火光下閃爍著絕望而瘋狂的光。
“八嘎呀路!”
他用盡全身力氣,發(fā)出一聲非人的咆哮,聲音凄厲,蓋過了戰(zhàn)場的喧囂。
他用日語瘋狂地嘶吼著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的血塊。
“你們的妻兒還在故鄉(xiāng)等著!不想她們被當做失敗者的家眷,被領主大人賞賜給別的武士,就給我拿起刀!”
“沖過去!只要殺了那個冠文伯!沖出這座山谷!”
“大乾的城鎮(zhèn)就在眼前!那里有數(shù)不盡的金銀,喝不完的美酒,玩不盡的女人!”
“不想像狗一樣死在這里,就隨我死戰(zhàn)!”
這番夾雜著威脅與利誘的嘶吼,讓一眾倭寇紛紛燃起了兇狠的目光。
求生的本能,對家人的牽掛,以及對財富的貪婪,交織成一股畸形而扭曲的力量。
一些已經(jīng)準備逃竄的倭寇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,握緊了手中的太刀,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困獸猶斗的兇光。
軍心,竟在這絕境之中,被他強行穩(wěn)住了片刻。
然而,也僅僅是片刻。
遠處,那道挺立如松的身影,緩緩地,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黑弓。
陸明淵的胸膛微微起伏,手臂的酸脹感如同潮水,一波波沖擊著他的神經(jīng)。
但他持弓的左手,依舊穩(wěn)如山岳。
他的目光越過了前方絞殺在一起的戰(zhàn)場,越過了那些重新鼓起勇氣的倭寇。
陸明淵精準地鎖定了山坳上那個揮舞著太刀、狀若瘋魔的身影。
就是他。
這一切混亂與殺戮的根源。
陸明淵的眼中,沒有絲毫波瀾。
他拈起箭囊中最后一支破甲重箭。
搭箭,開弓。
巨大的三石強弓被緩緩拉開,發(fā)出令人牙酸的“咯吱”聲,弓身彎曲成一個完美的滿月。
整個喧囂的山谷,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那張滿弓的氣勢所奪,出現(xiàn)了剎那的寂靜。
江川新四郎的咆哮戛然而止,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。
他想躲,想逃,可身體卻像是被無形的枷鎖釘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那是一種被天敵盯上的、源自靈魂深處的戰(zhàn)栗。
“嗡——”
黑色的箭矢,脫離了弓弦,便仿佛擁有了生命。
它撕開夜幕,無視了數(shù)十步的距離,無視了搖曳的火光與紛亂的人影,一往無前。
江川新四郎甚至能看清那枚三菱箭簇上閃爍的寒光。
下一刻。
“噗嗤?!?/p>
一聲輕微的、像是利刃切入朽木的聲音。
江川新四郎的身體猛地一震。
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,看著自己心口處那個不斷擴大的血洞,以及那截深深沒入體內的黑色箭羽。
他張了張嘴,想說些什么,但所有的力氣都隨著生命一同流逝。
眼中那瘋狂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,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茫然與恐懼。
他手中的太刀“哐當”一聲掉落在地。
他軟軟地跪倒,隨即重重向前撲倒在地。
主將陣亡!
倭寇陣營中,剛剛被強行凝聚起來的士氣,瞬間土崩瓦解,連帶著他們所有的希望與瘋狂,一同沉入了深淵。
“好!”
陳沖看得真切,他胸中熱血激蕩,猛地將手中戰(zhàn)刀指向江川新四郎的尸體。
他用已經(jīng)嘶啞的嗓子,發(fā)出了震天動地的狂吼!
“賊首已死!降者不殺!”
這句吼聲,如同一道驚雷,在山谷中炸響。
“賊首已死!降者不殺!”
“降者不殺??!”
一千多名大乾輔兵跟著齊聲怒吼,聲浪匯聚成一股不可阻擋的洪流,徹底沖垮了倭寇最后的心理防線。
“哐當!”
“當啷……”
不知是誰第一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。
這個聲音仿佛會傳染一般,倭寇們紛紛扔掉了賴以為生的太刀。
一眾倭寇紛紛雙手抱頭,成片成片地跪倒在地,口中用生硬的漢話語無倫次地哀求著。
“饒命!饒命??!”
“我投降!我投降!”
陳沖眼中精光一閃,當即下令:“收繳兵刃!捆起來!有敢反抗者,格殺勿論!”
他親自帶著幾名親兵,大步流星地沖到山坳上。
在無數(shù)道敬畏的目光注視下,手起刀落,割下了江川新四郎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。
他高高舉起那顆滴血的首級,面向全軍。
“此戰(zhàn),我等大勝!”
“伯爺威武!大乾威武!”
山谷之中,再次爆發(fā)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,經(jīng)久不息。
……
當大軍押送著俘虜,與留守在平陽縣的另外一千五百人匯合時,整個營地都沸騰了。
陳沖立刻安排人手審訊那些投降的倭寇頭目。
結果很快就出來了,這些俘虜為了活命,幾乎是知無不言。
這次伏擊,是江川新四郎傾巢而出的一次豪賭,他帶走了倭寇巢穴中幾乎所有的精銳力量。
如今,海龍灣的老巢之中,只剩下他的弟弟江川新六郎,和一些老弱病殘,總數(shù)不過千余人,根本不足為慮。
“太好了!”
陳沖得到情報,一拳砸在桌案上,滿臉喜色。
“如此一來,鄧將軍他們此去,必能犁庭掃穴,一竟全功!”
陸明淵點了點頭,心中一塊大石也落了地。
他在平陽縣下令,讓軍隊稍作休整,并補充了箭矢、傷藥和糧草。
而后,便下令拔營,帶著一千多名被捆得結結實實的倭寇俘虜,返回溫州府。
歸途不再有來時的肅殺與緊張。
隊伍行進的速度很慢,綿延數(shù)里。
打了勝仗的輔兵們,雖然身上帶傷,臉上卻洋溢著劫后余生的輕松與自豪。
他們三五成群,高聲談論著戰(zhàn)況。
他們的目光,落在陸明淵的背影上時,充滿了發(fā)自內心的敬畏與狂熱。
這一路,走了整整三天。
三天后,當溫州府高大的城墻遙遙在望時,早已得到消息的百姓,已經(jīng)自發(fā)地聚集在官道兩側,人山人海,翹首以盼。
“回來了!陸伯爺他們回來了!”
“大勝!聽說在平陽城外,伯爺親率三千輔兵,全殲了數(shù)千倭寇精銳!”
“何止!我聽我那在府衙當差的表哥說,是伯爺一人一弓,連斬倭寇賊首,陣前神射,如同天神下凡!”
傳言經(jīng)過幾天的發(fā)酵,早已變得神乎其神。
當陸明淵騎著戰(zhàn)馬,出現(xiàn)在官道盡頭的那一刻,人群瞬間爆發(fā)出了雷鳴般的歡呼。
“伯爺威武!”
“陸青天神威!”
無數(shù)的百姓涌上前來,對著軍隊的方向不斷作揖,臉上帶著最真摯的感激與崇敬。
道路兩旁的酒樓茶肆,更是有無數(shù)的鮮花、果品、甚至手帕被拋灑下來。
陸明淵騎在馬上,看著那一張張激動而淳樸的臉龐,聽著那一聲聲發(fā)自肺腑的歡呼。
一股前所未有的,遠比戰(zhàn)場上腎上腺素飆升更為激蕩、更為滾燙的情感,猛地沖上了他的心頭。
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與滿足。
他忽然間深刻地理解了。
為何自古以來,無數(shù)英雄豪杰,會將“封狼居胥,勒石燕然”視為畢生的最高追求。
那不僅僅是戰(zhàn)功,不僅僅是功名利祿。
更是被無數(shù)生民所敬仰、所歌頌的,一種足以名留青史的無上榮光。
他陸明淵,僅僅是打贏了一場小小的伏擊戰(zhàn),便已能感受到這股浪潮的萬分之一。
那若是蕩平東南倭患,收復萬里海疆,又該是何等景象?
感受著這山呼海嘯般的聲浪,陸明淵緩緩勒住韁繩,回望來路。
他想起了自己寫下的那篇《漕海之爭》,想起了在京城金鑾殿上的侃侃而談。
曾經(jīng),那只是紙面上的策略,是朝堂上的博弈。
而現(xiàn)在,它有了更深沉、更厚重的意義。
陸明淵的目光穿過歡呼的人群,望向遠方碧波萬頃的大海,眼神前所未有的清亮與堅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