敼孔明華不敢走在前面,只敢落后半個身位,小步快跑地跟著。
他一邊走,一邊壓低聲音對自己最信任的一名心腹皂隸吩咐道。
“快!從后街小路去知縣大人的宅??!告訴孟大人,就說溫州府同知陸大人親至,乃是為了何家的案子。”
“如今正在去縣衙的路上了!讓他無論如何,務必……務必速速趕來!”
那皂隸也是個機靈人,知道此事關系重大。
他重重一點頭,便悄無聲息地脫離了隊伍,閃身沒入了旁邊的一條漆黑巷弄之中。
一行人舉著火把,如同一條火龍,在平陽縣寂靜的街道上穿行。
馬蹄聲與腳步聲交織在一起,驚得沿街的犬吠此起彼伏,也驚醒了不少從睡夢中探出頭來的百姓。
他們畏懼地看著這隊官差。
看著那走在最前方的、身形單薄卻氣勢迫人的少年官袍,心中充滿了疑惑與驚懼。
平陽縣衙,終于到了。
高大的石獅,朱紅的漆門,門前懸掛著的兩盞巨大的燈籠,在夜風中搖曳。
“平陽縣”三個大字的牌匾被映照得森然肅穆。
還未踏入縣衙大門,一股混合著飯菜的香氣便從里面飄了出來,在這清冷的夜里,顯得格外誘人。
孔明華眼睛一亮,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,連忙湊上前去,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。
“陸大人,您看,這天色已晚,您從溫州府一路舟車勞頓,想必早已饑腸轆轆?!?/p>
“下官已經命后廚備下了一些粗茶淡飯,不如……不如先到花廳用些便飯,暖暖身子?”
“正好,也等等孟大人,他處理完家事,想必很快就能趕到了?!?/p>
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,既體貼了上官,又巧妙地想拖延時間。
在他看來,只要這位小祖宗肯坐下來吃飯,那事情就有了轉圜的余地。
酒桌之上,三杯兩盞淡酒下肚,什么事情都好商量。
再者,只要拖到孟知縣趕來,這天大的壓力,自然也就有高個子頂著了。
然而,陸明淵卻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他停下腳步,目光越過孔明華,直直地望向縣衙深處。
“不必?!?/p>
他只說了兩個字,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。
“本官不餓?!?/p>
他側過頭,冰冷的目光落在孔明華那張擠滿笑容的臉上。
“帶本官去案牘庫?!?/p>
孔明華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。
他知道,今夜,絕無可能善了。
“是……是,大人這邊請?!?/p>
孔明華再也不敢耍任何心眼,垂頭喪氣地在前面引路。
穿過儀門,繞過大堂,徑直走向了縣衙后院一處偏僻的院落。
這里便是縣衙的案牘庫,存放著平陽縣數(shù)十年來所有案件卷宗的地方。
院門緊鎖,兩名負責看守的年老書吏聽到動靜,提著燈籠走了出來。
看到孔明華,兩人連忙躬身行禮:“孔大人,您怎么來了?”
孔明華指了指身后的陸明淵,澀聲道。
“這位是溫州府同知陸大人,要來查閱卷宗,快,把何二柱一案的卷宗取出來?!?/p>
兩名老書吏聞言,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疑,他們對視一眼,其中一人陪著笑臉上前一步,為難道。
“回稟兩位大人,這……這案牘庫有案牘庫的規(guī)矩?!?/p>
“沒有縣尊大人的手令,這庫里的卷宗……小的是萬萬不敢擅自動的,還請……還請大人體諒?!?/p>
他們在這縣衙里待了一輩子,最懂的就是規(guī)矩。
在他們看來,知縣孟康才是這平陽縣的天,什么府城的同知,終究是外人。
孔明華急得滿頭是汗,正要開口呵斥,陸明淵卻先一步開了口。
“哦?既然如此,那本官就在這里等上一等!”
“我倒是要看看,這平陽縣究竟是聽國法,還是挺他孟縣尊的一言之堂!”
就在這劍拔弩張,一觸即發(fā)之際,一個冰冷而充滿怒意的聲音,忽然從院門口傳來。
“陸大人好大的官威!”
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一個身著緋色官袍,面容白凈,留著三縷長髯的中年官員,龍行虎步地走了進來。
來人,正是平陽知縣,孟康!
他徑直走到陸明淵面前,一雙鷹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,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。
“陸同知,本官敬你是府尊同僚,是朝廷欽點的狀元郎?!?/p>
“但你深夜帶人闖我縣衙,威逼我的下屬,這未免……也太不把本官這個平陽知縣放在眼里了吧?”
他向前一步,氣勢逼人。
“本官想請問陸大人,你來我平陽縣辦案,可有吏部的公文?可有巡撫衙門的調令?”
“何家一案,我平陽縣衙早已審結,人證物證俱全,卷宗清晰,判決無誤,早已是鐵案!”
“你僅憑那刁民的一面之詞,就要來翻案?”
他的聲音越來越大,帶著一股質問的意味。
“若是天下所有案子,都因敗訴之人不服申冤,州府便派人下來重審。”
“一句話就要提看卷宗,那我等縣官,究竟還要不要辦差?”
“我這知縣之尊,究竟是真是假?朝廷法度,又何在?”
這一番話,說得是擲地有聲,句句在理。
他將這件事,從一個案子,上升到了朝廷法度、官場規(guī)矩的高度。
反倒是將陸明淵置于了一個逾越規(guī)矩、以勢壓人的境地。
孔明華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。
面對孟康咄咄逼人的質問,陸明淵的臉上,沒有絲毫的慌亂。
他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極淡的,仿佛是嘲諷般的笑意。
他沒有直接回答孟康的問題,反而像是閑聊一般,輕聲開口道。
“孟知縣可知,本官在京都時,發(fā)生過一樁趣事?”
孟康眉頭一皺,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。
只聽陸明淵悠悠說道。
“那時尚未殿試,本官偶遇工部侍郎裴寬之子,當街強搶民女,行兇殺人。京兆府初審,判了個罰銀了事?!?/p>
他頓了頓,看著孟康的眼睛,那眼神平靜得可怕。
“后來,本官同數(shù)百學子,以民憤為劍,以公理為鞘,逼得京兆府府尹王文成,頂不住壓力,只得重審此案。”
陸明淵的嘴角笑意更深了些,只是那笑意里,沒有半分暖意。
“最終,裴侍郎之子,問斬。工部侍郎裴寬,上書告病,致仕還鄉(xiāng)?!?/p>
他說完,不再看孟康,反而將目光轉向了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的孔明華。
“孔縣丞,你說,這算不算是不合規(guī)矩?”
孔明華哪里敢答話,只是一個勁地哆嗦。
陸明淵這才將目光重新移回到孟康那張已經開始變色的臉上,聲音依舊平淡,卻字字誅心。
“孟大人方才說,本官沒有公文,沒有調令,不能僅憑一人申冤,便來查看卷宗。”
“這番話說得……很有道理?!?/p>
他向前踏了一步,那股無形的壓力,讓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孟康,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。
“那么,本官現(xiàn)在便問問孟大人?!?/p>
陸明淵的聲音陡然壓低。
“若是我今夜再回何家村,將何大勇那樣的功臣,將那些被奪了土地、叫天天不應、叫地地不靈的百姓,都請到你這縣衙門前……”
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。
“讓他們來此鳴冤,來此喊一喊這‘青天’何在!”
“屆時,這滔天的民憤,夠不夠你孟大人,為本官開一次這案牘庫的門?!”
“轟!”
孟康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。
那京都傳來的關于這位少年狀元的種種風聞,狠狠扎在他的心上。
瘋子!
這個十二歲的少年,根本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!
他竟然想在平陽縣,復制他在京都的所作所為!
孟康毫不懷疑,只要自己再敢說一個“不”字,這個少年真的會這么做!
到時候,事情一旦鬧大,捅到溫州府,捅到巡撫衙門。
別說他一個小小的知縣,便是背后的汪家,恐怕都兜不??!
冷汗,瞬間浸透了他的官袍。
他看著眼前這張稚氣未脫,卻又冷酷到極點的臉,終于明白,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。
自己面對的,根本不是一個可以拿官場規(guī)矩來拿捏的同僚。
孟康的嘴唇哆嗦著,臉上一陣青一陣白。
他死死地攥著拳頭,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。
良久,他才從牙縫里,擠出了幾個字。
“開……門!”
他幾乎是嘶吼著對那兩個早已嚇傻的書吏下令。
“讓陸大人……看!”
兩個書吏如聞綸音,手忙腳亂地掏出鑰匙,打開了那把沉重的銅鎖。
“吱呀——”
一聲悠長的、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,案牘庫那扇塵封的木門,緩緩打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