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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9章 這一招,太高了!

與城東嚴府那幾乎要溢出墻外的得意與喧囂不同。

坐落于京城西南一隅的裕王府,此刻卻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。

府內(nèi)的秋色已深,幾株上了年歲的銀杏樹,將滿地鋪就了碎金。

書房內(nèi),檀香的青煙勾勒著禪意。

內(nèi)閣次輔徐階,正襟危坐,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,目光卻落在對面那位年輕的兵部尚書身上。

張居正,字叔大。

這位日后足以撬動整個大乾王朝根基的年輕人,此刻正垂著眼簾,看著攤在面前的一份手書。

那并非官方的塘報,而是由譚倫自溫州發(fā)回的密信。

信上的字跡帶著幾分倉促,將溫州之戰(zhàn)的內(nèi)情、陸明淵的手段,以及那份石破天驚的奏折條陳,剖析得淋漓盡致。

“鎮(zhèn)海提督司……”

許久,張居正才緩緩開口,吐出的五個字,仿佛帶著千鈞之重。

他的手指在信紙上那幾個字上空虛虛劃過。

眼神里沒有捷報傳來時的喜悅,只有一種洞穿了棋局的深沉與銳利。

“陸明淵好大的手筆,好深的心思?!?/p>

“他這是要在東南,另起一座山頭?!?/p>

一旁的戶部尚書高拱,性子最是急躁火爆,聞言忍不住一拍大腿。

“好事??!這把刀,總比攥在嚴黨手里強!依我看,咱們就該趁此機會,上書陛下,將這鎮(zhèn)海司牢牢抓過來!”

“陸明淵是皇黨,譚倫是咱們的人,這天賜良機,豈能錯過!”

張居正抬起眼,看了這位性如烈火的同僚一眼,搖了搖頭。

“孟諸兄,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?!?/p>

他的聲音平靜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。

“我領著兵部,你掌著戶部,我大乾的刀把子和錢袋子,已經(jīng)有兩樣捏在了我們這邊。”

“陛下……是絕不會再將這第三樣,這未來的海上錢袋,也交到我們手里的?!?/p>

“我們進一步,嚴黨便也要進一步,這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?!?/p>

“我們?nèi)粝胍豢谕滔抡麄€鎮(zhèn)海司,不僅吃不下,反而會惹得陛下猜忌?!?/p>

高拱的臉色漲紅,張了張嘴,卻終究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。

他知道,張居正說的是對的。

那位深居西苑,一心問道求玄的皇帝陛下,最擅長的便是權衡之道。

書房內(nèi)再次陷入沉默。

良久,一直閉目養(yǎng)神的徐階,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
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中,精光一閃而逝。

“叔大,你既已看破此節(jié),想必心中已有定計了吧?”

張居正微微頷首,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信上,語氣篤定。

“既然我們不能做這個莊家,那便讓一個誰也說不出不是的人來做?!?/p>

他頓了頓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胡宗憲?!?/p>

“舉薦胡宗憲,兼領鎮(zhèn)海提督司總提督一職。”

此言一出,連高拱都愣住了。

胡宗憲,浙直總督,東南的擎天玉柱,名義上,他是嚴嵩的學生,算是嚴黨的人。

讓嚴黨的人去執(zhí)掌這至關重要的鎮(zhèn)海司?

“叔大,你糊涂了?”

高拱失聲道。

“不?!?/p>

張居正搖了搖頭,眼神清明無比。

“我沒有糊涂,孟諸兄,你也沒有聽錯。正是要舉薦胡宗憲。”

他站起身,踱了兩步,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響。

“其一,胡宗憲名聲在外,戰(zhàn)功赫赫,由他統(tǒng)領鎮(zhèn)海司清剿倭寇,名正言順,滿朝文武,便是嚴嵩自己,也挑不出半個不字?!?/p>

“其二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。胡宗憲此人,心中裝的是東南的安危,是大乾的社稷,而非嚴黨的一己私利?!?/p>

“他與嚴嵩,不過是互相利用。由他掌舵,至少能保證‘漕海一體’這艘大船,不會走得太偏?!?/p>

“其三,”張居正的嘴角,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。

“胡宗憲如今已是總督之尊,權柄之重,早已讓陛下心中存了芥蒂?!?/p>

“我們再給他添一把火,讓他總督之上,再加提督之銜。”

“陛下固然會允準,可心中的那根刺,只會越扎越深?!?/p>

一番話,說得高拱目瞪口呆,背心發(fā)涼。

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得失,而張居正和徐階,看到的卻是三年、五年之后,那一步步鋪就的殺局。

徐階緩緩點頭,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贊許的微笑。

“善。胡宗憲為總提督,那么副提督的人選……”

張居正接口道。

“便讓譚倫去。再給陸明淵也掛個副提督的銜?!?/p>

“胡宗憲要顧全大局,便不得不用他們。如此一來,鎮(zhèn)海司雖不在我手,卻也與我等有了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”

“進,可分漕海之利;退,可借胡宗憲之刀,斬嚴黨之根。這盤棋,我們便活了?!?/p>

徐階終于端起茶杯,輕輕抿了一口,盡管茶水冰涼,他的心中卻是一片滾燙。

“就這么辦。明日早朝,由你來提?!?/p>

……

紫禁城,西苑。

萬壽宮內(nèi),龍涎香的煙氣混合著丹爐里飄出的硫磺與金石之氣,形成一種詭異而神圣的味道。

嘉靖皇帝盤膝坐在八卦蒲團之上,鶴發(fā)童顏,雙目緊閉,寶相莊嚴,仿佛已是半個神仙。

一名小太監(jiān)屏著呼吸,碎步無聲地滑了進來,跪在丹爐之外,雙手高高捧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。

“陛下,錦衣衛(wèi)八百里加急密奏?!?/p>

嘉靖的眼皮動也未動,只是從鼻腔里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
小太監(jiān)不敢起身,就那么跪著。

直到一爐丹藥煉完,嘉靖緩緩收功,吐出一口悠長的白氣,才淡然道:“呈上來?!?/p>

木盒被打開,里面是一卷用蜜蠟封口的細細紙卷。

嘉靖接過,捻開封口,展開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。

只看了一眼,他整個人的氣息就變了。

那股仿佛與天地同游的出塵仙氣,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取而代之的,是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森然帝威。

整個萬壽宮的溫度,仿佛都驟然下降了十幾度。

跪在地上的小太監(jiān),連頭都不敢抬,身子卻抖得如同風中落葉。

密奏上的內(nèi)容很簡單,只有寥寥數(shù)語。

說的是總督府內(nèi)有倭寇內(nèi)應。

胡宗憲!

嘉靖的眼中,沒有憤怒,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。

胡宗憲是他放在東南的一步棋,絕對不能出現(xiàn)任何差錯!

總督府的內(nèi)應?

是確有其事,還是有人設局栽贓?

徐階?

嘉靖的腦海中,瞬間閃過朝堂上那張老謀深算的面孔。

無論是誰,敢動胡宗憲,就是動搖他的國策,就是挑戰(zhàn)他的底線!

他緩緩將那張紙卷重新卷起,放在了身旁的琉璃盞中,任由燭火將其吞噬,化為一縷青煙。

“知道了?!?/p>

他淡淡地說了三個字,重新閉上了眼睛,仿佛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過。

他在等!

等明日的朝會,等那些自以為是的臣子們,自己跳出來,讓他看清楚,到底是誰,在背后搞鬼。

……

翌日,金鑾殿。

鐘鼓齊鳴,百官肅立。

大乾王朝的權力中樞,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,開始了它新一天的運轉。

“有事早奏,無事退朝——”

尖細的唱喏聲剛剛落下,嚴世蕃便迫不及待地從班列中走了出來。

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緋紅官袍,滿面紅光,神采飛揚。

“臣,嚴世蕃,恭賀陛下!賀我大乾天威!”

他聲音洪亮,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。

“溫州府冠文伯陸明淵,上任半載,蕩平舟山汪逆,斬倭三千,揚我國威!”

“此乃陛下天恩浩蕩,神武所致!”

“臣以為,陸明淵大功于社稷,‘代領知府’四字,已不足以彰其功,當去‘代’字,實授溫州知府,以安撫功臣之心!”

此言一出,嚴黨一系的官員立刻紛紛出列附和。

一時間,金鑾殿上全是贊頌之聲,仿佛這天大的功勞,全是他們嚴黨運籌帷幄得來的一般。

龍椅上的嘉靖,不置可否。

就在此時,一個清朗沉穩(wěn)的聲音,壓過了所有的嘈雜。

“臣,兵部尚書張居正,附議?!?/p>

張居正緩步出列,身姿挺拔如松。

他先是對著龍椅躬身一揖,隨即朗聲道。

“嚴大人所言極是。陸伯爺此番功績,彪炳史冊,擢升實授,理所應當。然,此僅其功之一也。”

“臣手中,亦有溫州府送上之簡報?!詈R惑w’推行一月以來,溫州一府之稅入,已抵去年一季之總和!”

“市舶司重開,商旅輻輳,百業(yè)興旺!”

“這說明,陛下欽定之國策,不僅利國,更是富民之善政!陸伯爺不僅是能臣,更是干臣!”

他這番話,先是肯定了嚴黨的提議,隨即又將功勞拔高到了“國策”與“陛下”的層面上。

瞬間便將嚴黨想要獨攬功勞的企圖化解于無形。

嚴世蕃的臉色微微一僵。

張居正卻仿佛沒有看到,話鋒一轉,聲音變得更加鏗鏘有力。

“陸伯爺奏折之中,還提請設立‘鎮(zhèn)海提督司’,專司沿海剿倭、巡查航路之事,臣以為,此乃高瞻遠矚之策!”

“倭患一日不除,海疆一日不寧,漕海一體便永無安寧之日!設立鎮(zhèn)海司,勢在必行!”

他微微停頓,目光掃過整個大殿,最后定格在龍椅的方向。

“臣以為,鎮(zhèn)海提督司總提督一職,非胡宗憲莫屬?!?/p>

“胡總督坐鎮(zhèn)東南數(shù)年,于剿倭之事,經(jīng)驗無人能及。由他總領鎮(zhèn)海司,統(tǒng)籌全局,方能上不負陛下所托,下可安萬千黎民!”

“至于副手,臣舉薦臺州知府譚倫,為副提督,監(jiān)察軍紀,巡視地方。再以冠文伯陸明淵為副提督,總理溫州海防!”

“如此,則老成持重者有之,銳意進取者有之,文武兼?zhèn)?,方為萬全之策!”

張居正的聲音,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回蕩,每一個字,都擲地有聲。

整個金鑾殿,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
所有人都被張居正這手出人意料的牌,給打蒙了。

嚴黨眾人面面相覷,他們本來是想借著鎮(zhèn)海司安插自己人。

沒想到張居正直接把嚴黨柱石胡宗憲給抬了出來,讓他們根本無法反駁。

反駁,就是質(zhì)疑胡宗憲的能力,就是否定自己人。

而清流一派,也是心中巨震,看著張居正的背影,眼神里充滿了敬畏。

這一招,太高了!

徐階站在百官之首,眼觀鼻,鼻觀心,仿佛入定了一般。

但那微微翹起的嘴角,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。

所有的目光,最終都匯聚到了那至高無上的龍椅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