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陸明淵緩緩開口。
“夜深了,兩位老先生請回吧。明日,溫州還有許多事要勞煩二位。”
“不敢,不敢,為大人分憂,乃我等分內(nèi)之事?!?/p>
陳、沈兩位家主如蒙大赦,再次長揖,這才顫顫巍巍地直起身。
彼此對視一眼,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懼與慶幸。
他們小心翼翼地后退,躬著身子退出了書房。
府邸外,夜風(fēng)微涼,吹在兩人汗?jié)竦暮蟊成希て鹨魂嚭狻?/p>
那股在書房中幾乎讓他們窒息的壓力,直到此刻才稍稍散去。
“陳兄,上我的轎子吧,有幾句話,想與你商議?!?/p>
沈家家主壓低了聲音,花白的胡須在風(fēng)中微微顫動。
陳家家主點了點頭,沒有拒絕。
兩頂小轎,來時一前一后,去時卻只動了一頂。
另一頂轎子的轎夫,則悄無聲息地跟在后面。
狹窄的轎廂內(nèi),光線昏暗,只能勉強看清彼此的輪廓。
那股從陸府帶出來的涼氣,似乎還縈繞在兩人心頭。
“沈兄,你怎么看?”
陳家家主率先打破了沉默,聲音里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沙啞。
沈家家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,靠在轎壁上。
“還能怎么看?長江后浪推前浪,我等這些前浪,怕是要被拍死在沙灘上了?!?/p>
“這位陸大人……不,這位冠文伯,其心智之深,手段之厲,行事之決絕,哪里像個十二歲的少年?”
陳家家主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,苦笑道。
“汪家……真是死得不冤。他們以為自己是在跟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斗,卻不知自己是螳臂當(dāng)車,擋了朝廷國策。”
“只是,這位陸大人今夜召我二人前來,又收下那筆‘捐款’,其意……”
“其意,自然是要我等徹底站隊。”
沈家家主接過了話頭,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精明的光。
“汪家倒了,他需要新的合作者來推行他的政令,穩(wěn)住溫州的局面?!?/p>
“而我陳、沈兩家,便是最好的選擇。那一百萬兩白銀,既是投名狀,也是買路錢?!?/p>
“給了,我們就是‘順之者昌’;不給,恐怕浙江很快就要有第三個汪家了。”
轎廂內(nèi)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一百萬兩,對于任何一個世家而言,都不是一筆小數(shù)目。
這幾乎是他們家族數(shù)年乃至十年的凈利,是壓箱底的根本。
過了許久,陳家家主才緩緩開口,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。
“沈兄,這筆錢,我們當(dāng)真要全數(shù)給了?這位陸大人雖然手眼通天,圣眷正濃,可畢竟年歲太小?!?/p>
“‘漕海一體’這國策,聽著是好,可江南水深,盤根錯節(jié),誰知道會不會有什么變數(shù)?”
“萬一……萬一他哪天被調(diào)走了,或者這事辦砸了,我們這一百萬兩,可就打了水漂了。”
這才是他真正擔(dān)心的地方。
世家大族,最擅長的便是投資,也最懂得如何規(guī)避風(fēng)險。
將全部身家押在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身上,這賭注太大了。
沈家家主聞言,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弧度。
“陳兄所言,正是我所想。雞蛋,不能放在一個籃子里。”
“這位陸大人,我們既要交好,也不能將自己綁得太死。”
他湊近了一些,聲音壓得更低了。
“依我之見,我兩家,可先各出十萬兩白銀,明日便送到府衙?!?/p>
“名義上,就說是先期籌措的軍費,以示我等的誠意。至于剩下的四十萬兩,便說正在從各地產(chǎn)業(yè)中抽調(diào),需要些時日?!?/p>
“接下來,我們可以每個月,再各‘籌措’一萬兩送去。如此一來,既給了陸大人面子,也給了他實打?qū)嵉闹С郑阋宰屗麘?yīng)付眼下的局面?!?/p>
“我們可以借此觀望?!?/p>
“若是他真有通天之能,能將這‘漕海一體’辦得風(fēng)生水起,清繳倭寇,開通商路,讓我等看到實實在在的利益。”
“那剩下的銀子,別說四十萬,便是再加四十萬,老夫也心甘情愿!”
“可若是……他中途受挫,或是被朝中風(fēng)浪波及,我等也不過花了十幾萬兩,買個平安?!?/p>
“交好一位前途無量的少年宰輔,這筆買賣,怎么算都不虧!”
陳家家主聽完,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。
“妙!實在是妙!”
他一拍大腿,“如此一來,進可攻,退可守,我等便立于不敗之地了!”
“就這么辦!明日一早,我便讓管家將十萬兩銀票送去!”
“英雄所見略同?!?/p>
沈家家主靠回了轎壁,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。
轎廂外的夜色,似乎也不再那么冷了。
……
次日清晨,陸明淵剛剛在府衙后堂用完早膳,陳、沈兩家的管家便聯(lián)袂而至。
沒有大張旗鼓的銀箱,只有兩個精致的檀木盒子。
盒中,是二十萬兩的銀票,來自大乾最大的票號,見票即兌。
“我家老爺說,陸大人為國為民,我等商紳理應(yīng)傾力相助?!?/p>
陳家管家躬身道。
“這十萬兩,是小人連夜籌措來的第一筆軍費,以解大人燃眉之急。”
“剩下的四十萬兩,我家老爺已在加緊從各處莊子和鋪子里抽調(diào),只是數(shù)目巨大,還需些時日?!?/p>
“定會分批次盡數(shù)送到大人手中,絕不敢誤了朝廷大事?!?/p>
沈家管家也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。
言辭懇切,滴水不漏。
若雪站在陸明淵身后,看著那兩張輕飄飄的銀票,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屑。
這些老狐貍,嘴上說得好聽,心里的小算盤卻打得噼啪響。
陸明淵卻只是笑了笑,示意若雪將盒子收下。
“替我多謝兩位家主。”
他看著兩位管家,語氣溫和。
“告訴他們,這份心意,本官領(lǐng)了。溫州百姓,也會記得他們的功勞?!?/p>
他當(dāng)然看得穿這兩家世故的算計。
若是“漕海一體”大獲成功,那剩下的八十萬兩,恐怕明天就能擺在他的案頭。
若是不順,這筆錢就會像天邊的云彩,看著很近,卻永遠(yuǎn)也摸不著。
但他并不在乎。
或者說,他完全理解這種選擇。
換作是他,坐擁萬貫家財,身后是千百族人的性命前程,也同樣會做出最穩(wěn)妥、最利己的決定。
這世上,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,只有實實在在的利益。
對陸明淵而言,這二十萬兩白銀,已經(jīng)足夠了。
它像是一瓢滾油,可以讓他這口剛剛燒熱的鍋,徹底沸騰起來。
送走了兩位管家,陸明淵沒有片刻耽擱,直接起身,對若雪吩咐道。
“備轎,去衛(wèi)所。”
他要去見一個人,一個能將這二十萬兩白銀,變成刀劍與戰(zhàn)功的人。
溫州衛(wèi)指揮使司,坐落在城西,與喧鬧的市集隔著兩條街,顯得格外肅殺。
門口的校尉看到府衙的儀仗,連忙通報。
不多時,一個身著四品武官補服,身材魁梧,面容黝黑的中年將領(lǐng)大步流星地迎了出來。
正是溫州衛(wèi)指揮使,鄧玉堂。
“末將鄧玉堂,參見陸大人!”
鄧玉堂抱拳行禮,聲如洪鐘。
“鄧將軍不必多禮?!?/p>
陸明淵從轎中走出,小小的身軀在鄧玉堂高大的身影襯托下,更顯單薄。
他沒有在門口寒暄,而是開門見山。
“本官此來,有要事與將軍商議,可否借一步說話?”
鄧玉堂心中一凜,連忙側(cè)身引路:“大人請?!?/p>
指揮使司的公房內(nèi),陳設(shè)簡單,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溫州府及沿海輿圖。
上面用朱筆和墨筆標(biāo)記著密密麻麻的符號。
陸明淵的目光,第一時間便落在了那張輿圖上。
“將軍,請看。”
他走到輿圖前,伸出白皙修長的手指,點在了溫州港的位置。
“本官上任之后,重開京杭運河水道。七日以來,從溫州港北上的船隊,每日運載的絲綢、瓷器、茶葉等貨物,總價值,不足三萬兩白銀?!?/p>
鄧玉堂沉默著,他知道,這已經(jīng)是近幾年來最好的光景了。
陸明淵的手指沒有動,聲音卻陡然轉(zhuǎn)冷。
“但本官查閱《溫州志》,二十年前,倭寇尚未如此猖獗之時,自我溫州港出發(fā),沿運河北上或出海貿(mào)易的船只,每日吞吐的貨物價值,超過十萬兩白銀!”
“十萬兩,與三萬兩。”
陸明淵轉(zhuǎn)過身,平靜地看著鄧玉堂。
“鄧將軍,這其中消失的七萬兩,去了哪里?”
鄧玉堂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,粗糙的大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,關(guān)節(jié)嘎吱作響。
“回大人……被倭寇,搶了,劫了,或是……被他們嚇得,不敢出海了!”
每一個字,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。
身為溫州最高武官,這無疑是他最大的恥辱。
“沒錯?!?/p>
陸明淵點了點頭,似乎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。
他緩緩踱步,寬大的官袍拖在地上,發(fā)出輕微的沙沙聲。
“商路不通,則財貨不興:財貨不興,則民生凋敝:民生凋敝,則盜匪四起。”
“這是一個死結(jié)?!?/p>
“而倭寇,就是這個死結(jié)的結(jié)心!”
陸明淵停下腳步,目光重新變得銳利,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,直刺鄧玉堂的內(nèi)心。
“本官頒布《招商令》,減免商稅,成立商事房,甚至組建榮兵商會。”
“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為了重現(xiàn)溫州當(dāng)年之盛景。但這一切,都有一個前提。”
他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那就是,必須掃清盤踞在溫州海域的所有倭寇,還我大乾商船一片干凈的海洋!”
鄧玉堂的身軀猛地一震,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。
他死死地盯著陸明淵,眼神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。
掃清倭寇!
這四個字,他想了多少年,盼了多少年!
可是,朝廷軍費年年克扣,兵員老弱,戰(zhàn)船失修。
他空有一腔熱血,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倭寇在家門口耀武揚威。
“大人……”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。
“朝廷……朝廷終于要下定決心清剿海疆了嗎?”
“朝廷的決心,就是我的決心?!?/p>
陸明淵的回答,平靜卻充滿了力量。
他走回桌案前,從若雪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盒子,放在了鄧玉堂面前,緩緩打開。
一沓沓整齊的萬寶齋銀票,出現(xiàn)在他眼前。
“這里,是二十萬兩白銀?!?/p>
鄧玉堂的瞳孔驟然收縮,死死地盯著那堆銀票,仿佛看到了無數(shù)嶄新的兵甲、鋒利的刀槍和堅固的戰(zhàn)船。
“本官知道,衛(wèi)所缺錢,缺人,缺裝備。但這二十萬兩,應(yīng)該足夠你做很多事了?!?/p>
陸明淵的聲音很輕,卻像一記重錘,狠狠砸在鄧玉堂的心上。
“本官今日來,不問你能不能打,只問你兩個問題?!?/p>
他伸出兩根手指,目光清澈而堅定。
“第一,用這筆錢,要徹底掃清溫州海域的所有倭寇,需要打幾場仗?”
“第二,打贏這幾場仗,還需要多少軍費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