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膳就擺在正堂的八仙桌上,四菜一湯,精致而家常。
林瀚文換下了一身官服,穿著件尋常的藏青色長袍,少了幾分巡撫的威嚴(yán),多了幾分長輩的溫和。
沈文龍坐在側(cè)首,見陸明淵進來,起身笑著點了點頭。
這頓飯,更像是一場家宴。
陸明淵依禮落座,若雪則是悄無聲息地站在他的身后,準(zhǔn)備為他布菜。
桌上的氣氛很輕松,林瀚文與沈文龍聊著一些江寧府的風(fēng)物人情,偶爾會問陸明淵幾句貢院的趣事。
陸明淵一一作答,只是身后那道安靜的影子,讓他如芒在背。
他習(xí)慣了自己吃飯,更習(xí)慣了吃飯時無拘無束。
這樣被人貼身伺候著,一舉一動仿佛都在別人的注視之下,讓他渾身都不自在。
他夾了一筷子青筍,終是忍不住,回頭輕聲道:“若雪,你也坐下一起吃吧。”
此言一出,桌上的談笑聲戛然而止。
沈文龍的臉上露出一絲訝異,而林瀚文則是放下了手中的玉箸,目光平靜地看著他,看不出喜怒。
若雪更是嚇了一跳,連忙躬身道。
“爵爺,這不合規(guī)矩,奴婢……”
她的聲音細(xì)若蚊蚋,目光下意識地瞟向了主位上的林瀚文。
眼神里滿是惶恐與不安。
陸明淵心中微嘆,他知道,在這個等級森嚴(yán)的時代,自己的舉動確實有些出格。
但他不想讓自己的生活,被這些無形的枷鎖束縛得密不透風(fēng)。
他沒有再看若雪,而是將目光轉(zhuǎn)向了林瀚文,平靜地說道。
“老師,學(xué)生以為,吃飯便是吃飯,無需太多繁文縟節(jié)?!?/p>
林瀚文靜靜地看了他片刻,那雙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人心。
就在陸明淵以為他要開口訓(xùn)斥時,林瀚文卻忽然笑了。
他重新拿起筷子,聲音沉穩(wěn),不帶一絲波瀾。
“她是你的侍女,自然是聽你的。這府上的事情,只要你認(rèn)為是對的,都可以做主,更何況只是一個座位?!?/p>
話音平淡,卻如同一道旨意。
若雪的身體輕輕一顫,再次看向林瀚文,見他神色如常,這才像是得了赦免一般。
若雪對著陸明淵深深地行了一禮,聲音里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:“謝爵爺賜座?!?/p>
她從一旁搬來一張小小的繡墩,小心翼翼地在陸明淵身旁坐下。
若雪只坐了半個臀,腰背挺得筆直,雙手放在膝上,極為拘謹(jǐn)。
陸明淵知道,林瀚文看似同意,實則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,他的每一個決定,都會帶來相應(yīng)的后果與影響。
他給了自己權(quán)力,也要看自己,能否承擔(dān)起這份權(quán)力背后的責(zé)任。
這頓飯,終究是吃得有些沉悶。
待到陸明淵放下碗筷,若雪立刻起身,仿佛演練了千百遍一般,遞上了溫?zé)岬氖峙?,又奉上了漱口的清茶?/p>
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,無可挑剔。
隨后,她才端著陸明淵剩下的飯菜,退到一旁,安靜而迅速地用完,開始收拾起杯盤狼藉的桌面。
陸明淵告別了老師,獨自回了書房。
他需要靜一靜,用圣人的文字,來梳理今日激蕩起伏的心緒。
他鋪開宣紙,手持狼毫,凝神靜氣,準(zhǔn)備練字。
“爵爺,奴婢為您研墨?!?/p>
若雪不知何時跟了進來,悄無聲息地走到書案旁,拿起墨錠,在硯臺中輕輕地畫著圈。
陸明淵懸腕于空中,筆鋒在紙上游走,一個個黑色的楷字躍然紙上,鐵畫銀鉤,自有一股鋒銳之氣。
只是今日心緒不平,筆下的力道便有些失了控制。
“爵爺,您這一捺,發(fā)力于腕,而乏于指,故而鋒芒太露,少了幾分回轉(zhuǎn)的余地?!?/p>
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。
陸明淵筆尖一頓,詫異地看向若雪。
只見她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筆下的字,眼中閃爍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彩。
“你……懂書法?”
若雪被他一看,臉頰微紅,連忙低下頭,小聲道。
“奴婢不敢說懂。只是……只是義父在時,曾為奴婢請了江寧府最好的幾位大儒,教導(dǎo)奴婢讀書習(xí)字?!?/p>
“他們說,女孩子家,多識些字,總歸是好的?!?/p>
她口中的義父,自然是林萬三。
陸明淵心中了然,看來林萬三當(dāng)初培養(yǎng)她,確實是用了心的。
不僅僅是將她當(dāng)作一個普通的婢女,而是當(dāng)作一件可以待價而沽的珍寶。
“那依你之見,該當(dāng)如何?”
陸明淵來了興趣。
若雪猶豫了一下,還是伸出纖纖玉指,虛空比劃了一下。
“王右軍曾言,‘力發(fā)乎指,送于腕,注于筆?!?/p>
“爵爺天資聰穎,筆力雄健,只需將腕力稍收,多用指力控制筆鋒的走向與頓挫,字體的氣韻便能更上一層。”
陸明淵聞言,若有所思。
他按照若雪所說的方法,重新提筆。
果然感覺筆鋒在指尖的控制下,變得更加靈動自如,寫出的字,也少了幾分火氣,多了幾分內(nèi)斂的筋骨。
但他只是嘗試了幾筆,便又恢復(fù)了自己原先的寫法。
若雪有些不解地看著他。
陸明淵淡淡一笑,說道。
“別人的路,終究是別人的。我可以借鑒,卻不能模仿。”
“我的字,當(dāng)有我自己的風(fēng)骨。若是一味追求前人法度,那我便不是陸明淵,只是某位大家的影子罷了?!?/p>
他要走的,是一條前無古人的路。
無論是為學(xué),為官,還是為人,皆是如此。
若雪聞言,整個人都愣住了,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幼的少年。
那雙清澈的眸子里,映著燭火,也映著少年堅毅的側(cè)臉。
片刻之后,她仿佛明白了什么,眼中的迷茫漸漸散去,取而代代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明亮。
這一夜,陸明淵練了許久的字,直到月影西斜,才停下筆來。
他將這幾日抽空寫完的《聊齋志異》后續(xù)章節(jié)整理成冊,用細(xì)繩捆好。
這是他與林遠(yuǎn)峰的約定,君子一諾,重于千金,他自然要說到做到。
夜深人靜,若雪早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水。
氤氳的水汽中,陸明淵靠在寬大的浴桶里,閉目養(yǎng)神。
若雪在一旁添水、遞巾,動作依舊輕柔,只是兩人之間,似乎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默契。
陸明淵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似乎已經(jīng)開始慢慢適應(yīng)這種被人服侍的生活了。
或許,這便是林瀚文所說的,身份的轉(zhuǎn)變。
沐浴更衣后,若雪也簡單洗漱完畢,如昨夜一般。
先是將被褥焐熱,然后才在床榻的最里側(cè)躺下,裹緊了自己的薄被,呼吸均勻,仿佛一尊安靜的玉雕。
一夜無話。
翌日清晨,天光大亮。
陸明淵沒有去貢院,而是向林瀚文告了假。
他要去辦一件私事。
江寧府的林家商行,坐落在最繁華的秦淮河畔,三層高的樓閣,雕梁畫棟,氣派非凡。
作為林家在江南最重要的產(chǎn)業(yè)之一,這里的掌柜自然也是林家的嫡系心腹。
當(dāng)陸明淵帶著若雪出現(xiàn)在商行門口時,立刻有眼尖的伙計認(rèn)出了這位巡撫大人面前的紅人,連忙進去通報。
片刻之后,一個身穿錦緞員外袍的中年胖子,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,正是此地的大掌柜林福。
“哎呀,是陸爵爺大駕光臨,小人有失遠(yuǎn)迎,恕罪恕罪!”
“林掌柜客氣了?!?/p>
陸明淵淡淡地點了點頭。
林福不敢怠慢,親自將陸明淵迎進了商行最雅致的書房,又讓下人奉上了頂級的雨前龍井。
“不知爵爺今日前來,有何吩咐?”
林福恭敬地問道。
“我與遠(yuǎn)峰兄有些生意上的往來,今日是來取些東西?!?/p>
陸明淵直接說明了來意。
“原來如此!”
林?;腥淮笪?,連忙從一個上了鎖的紫檀木盒子里,取出一疊厚厚的銀票,和一個信封,雙手奉上。
“爵爺,這是六千兩的會通銀莊的銀票,您點點。這里還有一封遠(yuǎn)峰少爺給您的親筆信?!?/p>
六千兩!
饒是陸明淵心性沉穩(wěn),看到這筆巨款時,心頭也不禁微微一跳。
他拆開信封,林遠(yuǎn)峰那熟悉的、略帶張揚的字跡便映入眼簾。
信中,林遠(yuǎn)峰先是熱情洋溢地問候了他的近況,隨后便眉飛色舞地講述了《聊齋志異》在江陵縣乃至整個浙江府引起的轟動。
如今,他們翰墨軒的書,已經(jīng)賣到了杭州、蘇州等地,生意一日千里。
信的末尾,林遠(yuǎn)峰還特意提到,這六千兩只是第一筆分紅,后續(xù)還會有源源不斷的收益。
陸明淵看完信,臉上露出一絲微笑。
他對林福說道:“掌柜的,煩請借筆墨紙硯一用?!?/p>
“爵爺請!”
林福連忙將早已備好的文房四寶推了過去。
陸明淵提筆蘸墨,當(dāng)場便給林遠(yuǎn)峰回了一封信。
信中簡單報了平安,又將自己寫好的后續(xù)章節(jié),連同這封回信,一并交給了林福。
“勞煩掌柜的,將此物盡快送回江陵縣,交予遠(yuǎn)峰兄?!?/p>
“爵爺放心,小人立刻安排最快的驛馬,保證三日內(nèi)送到!”林福拍著胸脯保證道。
事情辦妥,陸明淵收好銀票,便帶著若雪離開了林家商行。
懷揣著六千兩的巨款,走在江寧府繁華的街道上,陸明淵的心中卻是一片平靜。
錢財于他而言,只是實現(xiàn)目標(biāo)的工具,而非最終的追求。
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若雪。
她依舊穿著那身淡青色的侍女服,雖然干凈整潔,但布料和款式,都帶著一股商賈人家的氣息。
陸明淵不太喜歡。
“走吧?!?/p>
“去給你買些常用的東西,順便……換身衣裳。這身衣服,不好看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