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好孩子……我的淵兒……”
王氏再也抑制不住,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、思念與辛酸,在這一刻盡數(shù)化作洶涌的淚水。
她反手緊緊抓住兒子的手,想起了當年。
她不顧父親的反對,執(zhí)意要嫁給那個一窮二白,卻有一股子讀書人清正之氣的陸從文。
陸家拿出的聘禮,只有區(qū)區(qū)五兩銀子,在村里都算寒酸。
可父親,那個平日里最是嚴厲古板的父親,卻在送她出嫁時,紅著眼眶,將足足價值一百多兩銀子的田契、布匹、家什塞進了她的嫁妝擔子里。
父親是氣她,也是疼她。
這些年,她不是沒有想過回去。
哥哥時常托人捎來信件,字里行間都是勸慰,讓她回家去,給父親低個頭,認個錯,父女哪有隔夜的仇。
可她過的是什么日子?
丈夫老實本分,卻掙不來幾個大錢,家中還有個攪風攪雨的弟媳,日子過得捉襟見肘,連一件體面的衣服都拿不出來。
她怎么有臉回去?
她怕看到的,是父親失望的眼神,是妯娌們同情中夾雜的輕視。
骨子里,終究是那個倔強的王家女兒。
她一直在等,等一個能讓她挺直腰桿回去的日子。
她以為要等到頭發(fā)全白,等到牙齒掉光,甚至等到入土為安。
卻沒想到,這一天,來得這么快,這么突然。
“淵兒……你真的長大了……真的出息了……”
王氏的哭聲從壓抑的抽泣,變成了暢快淋漓的宣泄,仿佛要將十多年的壓抑都哭的一干二凈。
許久,她才漸漸平復下來,用袖子擦干眼淚。
““好,就聽你的。等……等過了年,咱們就回去!讓你外祖父,也好好瞧瞧他的好外孫!”
“你……也該去認認門,給你外祖父和舅舅們磕個頭了。”
“嗯?!?/p>
陸明淵重重點頭。
他知道,母親需要一些時間來準備,無論是心理上,還是物質上。
如今已是深秋,距離年關,尚有不足三月,時間充裕。
這件事,不急。
……
將家中的大事一一敲定,陸明淵的心也徹底安穩(wěn)下來。
次日,他將提前在縣城鋪子里精心挑選的文房四寶用油紙包好。
又讓母親裝了一小籃自家曬的干菜和幾個雞蛋,這才整理好衣冠,朝著村東頭的趙先生家走去。
他能有今日,啟蒙的趙先生功不可沒,于情于理,都該來登門拜謝。
趙先生的家,也是村里的學堂。
一座半舊的青磚瓦房,院子里種著一棵老槐樹,秋風掃過,滿地金黃。
瑯瑯的讀書聲從窗欞間傳出,帶著一股子獨特的、屬于書墨的安寧氣息。
陸明淵還未走到門口,院內便有眼尖的學童看到了他。
“是明淵哥!”
“陸明淵回來了!”
一聲呼喊,像是點燃了引線。
“轟”的一聲,原本安靜的課堂炸開了鍋。
十幾個半大的孩子從屋里涌了出來,將陸明淵團團圍住,一張張小臉上寫滿了興奮與崇拜。
“狀元郎!狀元郎來了!”
“我娘說了,明淵哥是咱們清溪縣的文曲星下凡!”
“狀元郎,你考狀元難不難啊?”
“狀元郎……”
一聲聲“狀元郎”的呼喊,稚嫩而真誠,卻說得陸明淵面皮發(fā)燙,頗有些不好意思。
他連忙擺手,哭笑不得地解釋道。
“莫要胡說,我只是僥幸中了縣試案首,距離狀元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!”
他的解釋在孩子們的興奮面前顯得有些無力。
在這些鄉(xiāng)村學童樸素的認知里,縣試第一,那便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學問了,不是狀元郎又是什么?
就在這片喧鬧中,屋里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咳嗽。
“咳咳!”
聲音不高,卻仿佛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嚴。
方才還像一群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孩子們瞬間噤聲。
一個個縮著脖子,畏懼地看了一眼屋內,然后迅速地向兩邊退開,給陸明淵讓出了一條通往正屋的道路。
整個院子,剎那間安靜得只剩下風吹槐葉的沙沙聲。
這個時候,一個蒼老卻沉穩(wěn)的聲音從屋內傳出,不帶什么情緒,卻字字清晰。
“明淵,進來?!?/p>
陸明淵深吸一口氣,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衣衫,對著讓路的孩子們善意地點了點頭,然后邁步踏上了臺階。
屋內的光線比外面暗上一些,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舊書卷的味道。
正堂之上,一位身穿半舊儒衫、須發(fā)花白的老者,正端坐于太師椅上。
他面容清癯,眼神銳利,雖是鄉(xiāng)野村儒,身上卻自有一股嚴謹方正的氣度。
正是他的啟蒙恩師,趙循,趙先生。
陸明淵不敢怠慢,上前幾步,將手里的禮物輕輕放在一旁的桌上,然后撩起衣袍,鄭重其事地跪了下去,行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大禮。
“學生陸明淵,拜見先生?!?/p>
趙先生沒有立刻叫他起來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,目光如炬,仿佛要將他從里到外看個通透。
良久,他才緩緩開口,語氣依舊平淡。
“外面的‘狀元郎’,叫得好不熱鬧。怎么,這才剛進縣學的門,心就浮了?”
這話語中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校與敲打。
陸明淵伏在地上,頭也不抬,沉聲回道。
“學生不敢。浮名于我,不過是過眼云煙。學生深知,學海無涯,縣試案首,不過踏入科舉的第一步。”
“往后的府試、院試、鄉(xiāng)試、會試、殿試,一關更比一關難,學生不敢有絲毫懈怠之心。”
他的回答不卑不亢,既表明了心志,也點出了前路的艱難。
趙先生聽完,眼神中那絲銳利才漸漸緩和下來,取而代之的,是一抹難以掩飾的欣慰與驕傲。
他撫了撫花白的胡須,點了點頭。
“起來吧?!?/p>
“謝先生。”
陸明淵這才站起身,垂手立在一旁,姿態(tài)謙恭。
趙先生的目光落在他帶來的禮物上,在那套嶄新的文房四寶上停留了片刻,隨即又移開,淡淡說道。
“你有這份心,老夫便收下了。只是這東西,太貴重了些?!?/p>
“先生教誨之恩,何止千金。這點微末之物,不過是學生的一點心意,還望先生不要推辭?!?/p>
陸明淵誠懇地說道。
趙先生不再多言,算是默認了。
他端起桌上的茶杯,輕輕吹了吹浮沫,才又問道:“家里的事,都處置妥當了?”
他雖是教書先生,但在這村里住了一輩子,各家各戶的那些事,多少也知道一些。
陸明淵心中一暖,知道先生這是在關心自己,便將分家以及準備搬去縣城的事情,簡略地說了一遍。
趙先生靜靜的聽著,沒有插話,直到陸明淵說完,他才將茶杯放下,發(fā)出“嗒”的一聲輕響。
“也好。”
他看著陸明淵,眼神變得格外鄭重。
“良禽擇木而棲,去了縣城,入了府學,你便算是真正踏上了青云路。”
他頓了頓,話鋒一轉,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但是,你也要記住。縣學之中,臥虎藏龍,不乏家學淵源、才思敏捷之輩。”
“你雖有縣試案首之名,卻萬不可因此自傲。”
“學問之道,如逆水行舟,不進則退。你要沉下心來,將根基打得更牢,才能在來年的府試中,再下一城。”
“學生謹遵先生教誨?!?/p>
趙先生點了點頭,似乎對他的態(tài)度頗為滿意。
他從身旁的幾案上,拿起一本線裝的、書頁已經(jīng)泛黃的舊書,遞了過來。
“這本《山河地理注》,是老夫年輕時游學所得的孤本,里面不僅有各州府的山川形勝,更夾雜了許多前人對各地風物人情的評注。你拿回去,閑暇時多翻翻?!?/p>
陸明淵雙手接過,只覺書冊沉甸甸的,不僅是重量,更是其中蘊含的知識與期望。
他正要道謝,卻聽趙先生繼續(xù)說道。
“府試的主考官,多為知府大人,或是他委派的同知、通判。這些人,皆是出身名門,見多識廣?!?/p>
“他們的考題,往往不會局限于四書五經(jīng),時常會旁征博引,考校學子的見識與格局。”
“你若只知埋頭背誦經(jīng)義,不知天下大勢,不知山川地理,縱有生花妙筆,也難免會顯得眼界狹隘,格局不大?!?/p>
“讀萬卷書,行萬里路。你如今行不得萬里路,便先在這書里,把這天下,看上一遍吧。”
寥寥數(shù)語,卻如醍醐灌頂,為陸明淵揭開了更高層次科舉考試的一些秘密。
他這才明白,先生給他的,哪里是一本閑書,分明是為他指明了下一階段努力的方向!
陸明淵心中激蕩,再次深深一揖,聲音中充滿了感激。
“先生厚愛,學生……沒齒難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