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要開始破題了!
他選擇的破題角度,不驚世駭俗,卻求直指人心。
“夫子之言重非徒外飾之謂,乃謂君子心性之沉潛、德業(yè)之積累,自然而發(fā)為不可犯之威儀也。”
這句話敲開了經(jīng)義文章的序幕。
它昭示著,所謂的“重”,并非僅僅是外在的刻意為之,更是一種由內(nèi)而外的氣質(zhì)。
緊接著,筆鋒一轉(zhuǎn),陸明淵提出了自己的承題名言。
“甚矣,君子之不可不重也!重非故作矜持之態(tài),乃仁心義理充盈之自然氣象?!?/p>
此言一出,既回應了孔夫子的教誨,又拓寬了“重”字的內(nèi)涵,將其與儒家核心的“仁心義理”緊密相連。
墨跡淋漓,筆走龍蛇。
陸明淵下筆如行云流水,開篇便引人入勝,氣勢磅礴。
“嘗思天地位而萬物育,其道在厚載;君子立而天下仰,其道在重威。故德不厚者必輕浮,行不謹者必佻達,雖欲威而人孰畏之?”
天地以厚德載物,故能生養(yǎng)萬物;君子以重威立世,方能使天下仰慕。
若無厚德,必如浮萍般輕薄,若無謹行,必如頑童般輕佻,即便身居高位,又怎能令人心悅誠服?
他的文章,并非簡單地堆砌古籍,而是將那些千年前的智慧,用現(xiàn)代的視角重新解構、再行闡發(fā)。
他筆下的“重”,不僅是朝堂之上官員的威嚴,是師長對學生的教誨,是父兄對子弟的垂范。
主考官高臺之上,那須發(fā)皆白的老者,此刻已然挪動了身軀。
他不再是隨意地巡視,而是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陸明淵的考棚。
方才的默寫與釋義,已然令他暗自稱奇,而此刻,這少年筆下流淌出的經(jīng)義文章,更是讓他心神震動。
陸明淵的文章,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從《中庸》的“致中和”談到“君子慎獨”,再從《禮記》的“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”論及“威儀內(nèi)生”。
老者撫須,眼中光芒愈盛。
這少年,不僅學問扎實,更難得的是,能將古圣先賢的教誨,融會貫通,并能從中提煉出自己的見解。
他甚至在文章中,隱晦地批判了那些徒有其表、沽名釣譽之輩,認為他們“雖有冠冕之華,實無德行之厚,其威如浮云,風過即散?!?/p>
這等見識,絕非尋常少年所能及。
兩炷香的時間,在陸明淵筆下,如同白駒過隙。
洋洋灑灑的六百余字,字字珠璣,句句鏗鏘。
將“君子不重則不威”這句簡單的論語,闡發(fā)得淋漓盡致。
當最后一筆落下,陸明淵輕輕放下湖筆,長舒一口氣。
他沒有急于站起,而是靜靜地靠在木凳上,目光掃過自己的答卷。
他細致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,確認沒有錯別字,沒有語病,邏輯通順。
一切皆臻完美。
他抬起頭,透過考棚的縫隙,望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鉛灰色的云層低垂,仿佛要壓下來一般,卻又透著一絲隱約的光亮。
考場內(nèi),大部分考生依舊埋頭苦思,筆尖沙沙作響,間或有幾聲煩躁的嘆息。
陸明淵的心境卻是一片平靜。
他已經(jīng)盡了全力,甚至超出了尋常學子的水準。
他不再去想那些繁復的經(jīng)義,也不再去關注周圍的喧囂。
他只是靜靜等待著,等待著考試結束的鐘聲。
主考官收回了目光。
他微微閉眼,似乎在回味著陸明淵文章中的字句。
“此子,前途不可限量?!?/p>
他心中暗自下了評語,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。
他已經(jīng)很久沒有在縣試的考場上,看到如此令人眼前一亮,甚至可以說是驚艷的答卷了。
時間流逝,考場外傳來沉悶的鼓聲。
整個考場內(nèi),無論是還在奮筆疾書的學子,還是已然停筆等待的陸明淵,都為之一震。
“停筆!”
監(jiān)考官們的厲喝聲此起彼伏,回蕩在考場上空。
所有考生,無論是否完成,都必須立即放下筆墨。
陸明淵緩緩將筆放入筆架,動作從容不迫。
他將自己的考卷,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桌面上,等待著吏員前來收卷。
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與疲憊交織的氣息。
有人長舒一口氣,有人面色沮喪,有人則眼神茫然。
吏員們開始在考棚間穿梭,小心翼翼地收攏著每一份試卷。
當一名吏員走到陸明淵的考棚前時,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在陸明淵整潔的試卷上多停留了幾秒。
他雖然只是一個負責收卷的吏員,但耳濡目染之下,也多少能分辨出一些文章的優(yōu)劣。
陸明淵的試卷,無論是字跡還是卷面,都堪稱典范。
陸明淵將試卷遞過去,禮貌地頷首。
吏員接過試卷,小心地將其夾在其他試卷中,然后匆匆走向下一個考棚。
收卷完畢,考場大門再次緩緩開啟,發(fā)出沉重的吱呀聲,仿佛又一次連接了兩個世界。
考生們?nèi)缤彼阌砍隹紙?,臉上帶著各自不同的表情?/p>
有人如釋重負,有人唉聲嘆氣,有人則激動地與同伴討論著考題。
陸明淵隨著人流緩緩步出貢院大門,他剛踏出大門,一道身影直直地朝著他奔來。
“明淵!明淵!”
陸明文從人群中擠了出來,臉龐漲得通紅,額角的汗珠也來不及擦拭,急切地抓住了陸明淵的胳膊。
眼睛亮得驚人,神情激動不已。
“你考得如何?可還順利?”
陸明淵看著他這副模樣,唇角微不可察地牽動了一下,正欲開口,卻被陸明文更為高亢的聲音打斷了。
“爹,我這次縣試一定能中!”
陸明文根本沒給陸明淵說話的機會。
“今天的經(jīng)義題,簡直是為我量身定做的!”
“夫子之言重非徒外飾之謂,哼,我可把‘重’字從內(nèi)到外,從古至今,從修身到治國,掰開了揉碎了,寫的精彩無比!”
“這一次中榜是穩(wěn)了,便是前三甲,也未嘗不可一爭!”
他信誓旦旦,仿佛那金榜題名,已然是囊中之物。
陸從智聽到這番話,臉上的激動之色再難遏制!
他摟著陸明文的肩膀,神情興奮無比地喊道!
“真的?”
“明文,你真的這么有把握?”
陸明文點了點頭,神情淡定,仿佛已經(jīng)高中榜首!
陸從智見狀直接將陸明文抱了起來,哈哈哈大笑道!
“好,好兒子,我們陸家終于要出一個有功名的了!”
“今天爹請客,好好給你慶祝慶祝!”
陸從文見陸明淵不言不語,以為他心中郁結,便主動上前,語氣溫和地安慰道。
“明淵啊,你第一次科舉,緊張在所難免,發(fā)揮失常也是常有的事?!?/p>
“不必放在心上,不重要,明年再來便是?!?/p>
陸從智聽聞此言,心中更是樂開了花。
他原就覺得陸明淵這小子鋒芒畢露,如今看來,不過是虛有其表。
這下陸明淵沒中,他兒子陸明文卻有望金榜題名,豈不是天大的好事?
陸明文若能高中,他便有理由讓陸從文掏錢,送他兒子去高家府學!
想到這里,陸從智更是笑得開懷,褶子都擠到了一塊兒。
他一改往日里摳摳索索的作風,竟大手一揮,豪氣道:“今日我高興!大哥,咱們一道去酒樓,我做東!就當是給兩個孩子壓驚!”
陸從文見他如此盛情,不好推辭,便也欣然應允。
四人便朝著城中一家名為“醉仙居”的酒樓行去。
醉仙居內(nèi),人聲鼎沸,酒菜飄香。
臨窗的位置,能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以及遠處巍峨的城墻。
陸從智今日確實是豁出去了,他點菜時眉毛都沒眨一下,一口氣點了四個肉菜。
醬肘子、紅燒肉、爆炒腰花、還有一道香酥鴨,又叫了一壺上好的黃酒。
那架勢,仿佛不是在縣試放榜前的小聚,而是已經(jīng)提前慶祝狀元及第一般。
他打算跟陸從文把酒言歡,順便再好好“開導開導”陸明淵。
很快,熱氣騰騰的菜肴便一一上齊,濃郁的肉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。
陸從智拿起酒壺,先是給陸從文斟滿了一杯,接著,他又給陸明文和陸明淵各自倒了一杯。
陸從文見狀,眉頭微蹙,制止道:“明淵年紀尚輕,不宜飲酒。”
他素來嚴謹,對子侄輩的教導更是如此。
陸從智卻擺了擺手,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。
“哎呀大哥,今日是特殊日子嘛!明文考得好,明淵也辛苦了。”
“僅此一次,下不為例!今日開心,咱們都稍微喝一點兒!”
陸從文思索片刻,見陸從智說得懇切,便也點了點頭,同意道:“既如此,便小酌一杯,淺嘗輒止。”
陸明淵端起酒杯,聞著那股淳厚的酒香,輕輕抿了一口。
飯桌上,陸從智的得意和興奮無法遏制。
他端著酒杯,不停地向陸從文敬酒,嘴里卻還不忘“關心”陸明淵。
“明淵啊,你可別往心里去??婆e這東西,看的是機緣,是運氣。一回不成,還有二回三回嘛!”
他語重心長地勸慰著,好似是他高中科舉一般。
陸明淵聽著他這番言論,心中只覺有些無語。
他默默地吃著菜,偶爾抬眼看向窗外。
他沒有多做解釋,也沒有反駁。
等到開榜之日,一切都明了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