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銘章說罷,往外走去。
戴纓在原處立了一會兒,跟著出了上房,已見不到那人的身影。
回到攬?jiān)戮?,她挺著四肢躺在床上無法入睡,腦中浮閃今日的事情。
歸雁披衣,執(zhí)了一根新的香燭來,把案頭快要燃盡燭的換去。然后走到榻邊,見戴纓還未睡去。
“娘子怎么還不睡,夜已深了,快些睡罷。”
戴纓往床里縮了縮:“我這會兒睡不著,腦子里塞滿了東西,陪我說說話?!?/p>
歸雁笑著爬到床上,躺下,兩人從小一起伴到大的,名義上雖為主仆,情誼卻深厚。
“你說我該怎么辦呢?”戴纓問道。
“娘子問得哪方面?”歸雁側(cè)過身,看向戴纓。
戴纓自顧自說道:“要不咱倆逃走?”
“逃走?”
“對,逃離京都,逃離平谷,去一個沒人認(rèn)識的地方,不再受姑母和父親的鉗制……”戴纓說著說著,嘴角噙起一絲笑意,眼睛也變得悠遠(yuǎn),像是跳出了眼前的世界。
歸雁跟著笑道:“娘子又在說胡話了?!?/p>
戴纓回神。
“先不說這樣可不可行,咱們能去哪兒呢,找一個無人認(rèn)識的地方生活哪有那么容易?!睔w雁的聲音在耳旁絮絮說著,聲音很輕。
“就算找了一個落腳之地,賦稅時(shí),差辦來了,問戶主呢?娘子和我都是女兒家,哪有戶主?那個時(shí)候又該怎么說?”
黑夜里,戴纓沉出一口氣,不語,歸雁又道:“娘子心里都明白,這是行不通的事,就算想立女戶,那也得族中直系和旁系的男子都沒了才可?!?/p>
戴纓又是一聲嘆,是啊,衙差來查,沒辦法應(yīng)付,這世道,女子想要單立門戶,幾乎不可能。
若是住到偏遠(yuǎn)的山間,更不實(shí)際,連最起碼的安全都不能保證。
這樣看來,她出了陸府,又落到戴萬如手中,還不如賴在這里,若陸老夫人能給她指一門可靠的親事,眼下窘迫可解,起碼比現(xiàn)在好過一點(diǎn)。
“娘子別多想,這腦瓜子再費(fèi)神可就要生白發(fā)啦,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,世事難料,誰能預(yù)料以后的事情?!睔w雁寬慰道。
戴纓確實(shí)思慮太過。兩人又說了一些夜話,睡了過去。
次日,戴纓去了上房,把辭去的話掩下不提,給陸老夫人問了安,用過早飯,陪著說了一會兒話,回了攬?jiān)戮印?/p>
孔嬤嬤正指著下人掃灑院子。
“如今的天越來越熱,多往地上灑些水?!?/p>
樹上的蟬聲還沒起勢,偶爾吱啦一下,尾音驟然斷去。
戴纓回了屋,走到窗榻邊,踢了鞋,盤坐到榻上,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,喝了幾口,放下杯盞,有些無趣,不知要如何打發(fā)時(shí)間。
“去拿兩本冊子來我看?!?/p>
歸雁應(yīng)下去了,知道她家主子口中的冊子不是書集,而是賬本。
歸雁將冊子拿來,又從行當(dāng)中取來算盤,一并放到小幾上。
戴纓翻看賬冊,這還是前年綢緞鋪的賬目,從平谷臨行前抽了幾本帶上。
看著賬目上的數(shù)字,戴纓有種找到實(shí)處的感覺,她就喜歡這些明明白白的數(shù)字。
不像文字那樣,一句言語可以解讀出多種意思,數(shù)字不同,一就是一,二就是二,兩者合一起就是三,一目了然。
若是有人作假,只需將它們通算一遍,盤一盤,便什么都清楚了。
戴纓一面想著,一面用靈活的指劈里啪啦指撥算珠,一只手快速打著盤,一只手翻著書頁,不一會兒,到了最末一章。
在珠粒的碰撞間,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個想法。
她如今的困境無非是姑母的刁難和壓制,而姑母之所以敢這樣明目張膽,不就是因?yàn)楦赣H不維護(hù)么。
戴萬昌妥妥的商人思維,覺著女兒無用,總是要出嫁的,若是能利用出嫁的女兒再得些好處,那就是兩全其美,利益最大化。
可如果她讓戴萬昌覺得,她還有更大的價(jià)值,他自會有另一番思量。
戴萬昌的態(tài)度至關(guān)重要,關(guān)系著戴萬如對她的態(tài)度。
她要怎樣做呢……
正是這時(shí),院子里響起一串歡快的腳步聲,由遠(yuǎn)及近,朝她屋里響來。
“哎喲,我的哥兒,您慢些,當(dāng)心著……”
人還未到,說話聲先傳了來。
戴纓回頭,就見陸崇鳥兒一般撲了進(jìn)來。
一進(jìn)屋,先拿眼往屋里四下張看,在看到窗榻邊的戴纓時(shí),甩腿跑來,把小靴一踢,爬到榻上。
“我來啦?!闭f著,眼睛不閑,扭著小腦袋繼續(xù)好奇地打量屋里的擺設(shè)。
婆子走上來,向戴纓福了福身,說道:“擾了小娘子清靜?!?/p>
戴纓笑道:“不怕他鬧,我還嫌這院兒里太靜了?!?/p>
這時(shí)下人們端來茶點(diǎn)和幾碟零嘴。
歸雁手里端了一盤果拼,走了來:“咱們這兒的吃食,嬤嬤總不會擔(dān)心了罷?!?/p>
婆子趕緊擺手:“不擔(dān)心,不擔(dān)心……”
“帶嬤嬤下去喝茶?!贝骼t對歸雁吩咐,又轉(zhuǎn)頭看向婆子,“哥兒到了這里,嬤嬤只當(dāng)?shù)瞄e,別把自己太累著?!?/p>
田婆子也是可憐,遇上曹老夫人那樣一個難伺候的主,頭上磕的傷結(jié)了薄痂,抹了些黃色的膏子。
婆子一走,陸崇不再端著身板,將兩只胳膊橫在小幾上,頭枕著胳膊。
“你今日怎么到我這里來了?昨日鬧出那樣大的動靜,我以為你不能出來了?!贝骼t打趣道,并不把他當(dāng)孩子哄,正正常常地和他說話。
陸崇往窗外看了看,跪坐于榻,探身說道:“姐姐附耳來。”
戴纓隔著小幾,側(cè)過耳。
“我是偷跑出來的?!标懗缜穆曊f罷,將頭往后仰,眨巴著眼看戴纓的反應(yīng)。
見戴纓一臉了然的微笑,知道自己的謊言被看穿,改口道:“爹爹回來了,我不用在祖母院子里。”
“所以,你父親知道你來我這里么?”
陸崇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又搖了搖頭。
“這點(diǎn)頭又搖頭是什么意思?”戴纓問道。
陸崇嘻嘻笑了一聲:“父親說,以后我不必拘在院子里,只要不出府,想去哪就去哪,若是想出府,同他說一聲。”
戴纓從陸溪兒那里得知,小陸崇常年不得自由,想要出院門都難,脾氣養(yǎng)得有些古怪,不過就她這么看著,這孩子性子倒還好。
說話間,陸崇的眼睛看向小幾上的冊子。
“姐姐,這是什么?”
“這是賬本?!贝骼t給小陸崇倒了一盞茶,遞給他。
陸崇抬起頭,雙手接過,捧著喝了起來,喝的時(shí)候,眼珠子從杯沿往賬本上滴流。
“賬本?”陸崇放下茶盞,把賬本拿到跟前,煞有介事地來回翻看,“這同我讀的書不一樣?!?/p>
戴纓笑道:“當(dāng)然不一樣,崇哥兒讀的書是增長學(xué)識的,這賬冊是用來盤數(shù)字,做生意用的?!?/p>
陸崇睜大眼:“做生意?姐姐在京都有生意?”
“沒有,我家在都中沒……”
戴纓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,腦中一個念頭閃過,對?。∷麄兇骷沂来佑谄焦?,生意也只在平谷,如果她給父親去一封書信,讓他把生意做到京都。
在京都開幾家分號,而她正好在京都,能代管鋪?zhàn)?,就像從前一樣?/p>
如此一來,父親看在這個份上,對她會多一重考量。
這是她目前能為自己爭取的。
“姐姐,你怎么了,說話怎的只說一半?”小陸崇丟開賬冊,又去扒拉算盤珠子,“你是想說,你家在京都沒有生意么?”
戴纓拿起一塊軟糯的栗子糕,送到小兒嘴里,輕松說道:“有,姐姐家很快會在京都打開生意?!?/p>
“真的?!”陸崇嘴里包著栗子膏,含糊道。
“嗯,會的,姐姐想辦法,一定讓它開起來。”
陸崇狠狠地點(diǎn)動腦袋。
戴纓沉在自己思想里,心里一旦起了念頭,便有了盼頭,又是想著書信的內(nèi)容,又是想著如何在京都城打開店鋪。
戴萬昌若是同意她的想法,屆時(shí)一定讓她全權(quán)料理,他不會操一點(diǎn)心,這在從前不是沒有過。
他知道她的能耐。
戴纓心里盤算著,發(fā)現(xiàn)對面有些太過安靜,抬眼一看,就見小兒梗著脖,手揪著衣襟,小臉皺到一塊。
趕緊給他倒了杯茶水,喂他喝下,起身拍他的背:“怎么噎住了。”
這孩子若是有點(diǎn)什么,她可擔(dān)不起,就像曹氏說的,他是大房的獨(dú)苗。
陸崇喉嚨里的糕點(diǎn)終于和著水順下去,咽了咽喉,像個沒事人一樣,咕嚕爬下榻,穿上小靴,在屋子亂轉(zhuǎn)起來。
一會兒這看看,一會兒那摸摸。
看了一圈,估計(jì)膩煩了,又顛顛跑到戴纓跟前:“姐姐,我不想在屋里,咱們?nèi)@子玩?!?/p>
戴纓看了看外面的日頭:“崇哥兒,外面可熱,你聽——”
小陸崇側(cè)過耳朵,靜了半晌,問道:“聽什么?”
“有蟬聲,外面熱燥起來了?!?/p>
陸崇似懂非懂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然后看著戴纓,等她繼續(xù)說。
戴纓是不愿去園子的,她生平有兩怕:一怕熱,二怕曬。
旁人日頭下久了,至多是膚色深幾度,她卻不同,曬狠或熱狠,一身皮肉便如染霞蔚,泛起連綿緋紅,久久不散,活脫脫一“紅粉佳人”,只是這“佳人”當(dāng)?shù)脤賹?shí)辛苦。
世人常打趣“臉皮薄易臉紅”,說的是心思淺、易難為情。
可戴纓的“皮薄”卻是真的,得虧她養(yǎng)在富戶,有好衣料穿,不然就她那一身皮肉,穿麻衣都嫌膈,看著小陸崇期望的眼神,拒絕的話溜到嘴邊又悄然咽了回去。
最后兩人往內(nèi)園行去。
戴纓淡妝意閑,身著一質(zhì)地輕薄的絹衫,顏色是極淡的天青,煙紗下的婉轉(zhuǎn)線條若隱若現(xiàn),頭戴一頂檐邊寬大的帷帽,檐圍垂掛月白色輕紗,用來遮陽,風(fēng)起,露出精致小巧的下巴。
小陸崇在丫鬟的傘下歡蹦。
歸雁隨在另一側(cè),手里擒著一根細(xì)長的竹竿,挎著布兜,另一只手里拿著捕蟬的紗網(wǎng)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