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家院子內(nèi)外,村口的空地上,席面已經(jīng)擺開,足足幾十桌。人頭攢動,喧聲鼎沸。
來的客人五花八門,有清水村本村和鄰近村落的鄉(xiāng)親,更多的是聞訊趕來沾喜氣的。
王明遠也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。
趙夫子也來了,穿著件嶄新的長衫,頭發(fā)梳得整整齊齊,臉上洋溢著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笑容,眉眼深刻的皺紋都舒展開了。
他拉著王明遠的手,激動得說不出別的話,只是一個勁地說:“好!好!明遠,你給咱們爭氣了!”
旁邊站著的是鎮(zhèn)上學堂的孫夫子,臉色就有點復雜了。
三年前,王明遠還是個需要趙夫子帶著去他學堂的鄉(xiāng)下蒙童,這才多久,竟然一躍成了鄉(xiāng)試解元!
而他學堂里最好的學生,如今也還在為個秀才功名掙扎。
他端著酒杯,過來敬酒時,笑容都有些勉強,話里話外帶著點酸氣又不得不服:“明遠啊,真是……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!老夫……老夫佩服!”說完就一仰脖子灌了一杯。
王明遠笑著回敬,態(tài)度謙和。
看著孫夫子,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個午后,趙夫子帶著他去鎮(zhèn)上孫氏學堂,幾個少年人斗詩的場面。
那些歪詩如今想來稚嫩可笑,但那份少年意氣,卻仿佛就在昨天。
時光荏苒,世事變遷,讓人感慨。
除了兩位夫子,更多是鎮(zhèn)上肉鋪和鹵肉店多年的老主顧、老街坊,還有各路拐著彎的親戚。
趙氏帶著兩個媳婦,今日可是徹底放開了,虎妞也跟在旁邊亦步亦趨的學著。
三人穿著新衣裳,戴著金首飾,臉上笑開了花,穿梭在席間,見人就拉著手說話。
“他嬸子,你快嘗嘗這肉,我家狗娃鹵的!香不?哎呀,都是托了我家三郎的福??!”趙氏嗓門亮堂。
劉氏更是直接,指著自已頭上的簪子:“大娘你看,這是我家三郎特地從湘江府買了帶回來的!這孩子,就是有心!”
她們倆一唱一和,把王明遠從頭到腳夸了個遍,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,老王家出了個文曲星,連帶這席面上的肉都更香了幾分。
小孩子們更是開心得像過年。
豬妞和豬娃成了孩子王,被一群半大孩子圍著,聽他們講府城的新鮮事,分食著席面上搶來的糖果點心,小臉上滿是驕傲和興奮。
就連王大牛,也遇到了“老熟人”。
隔壁村那個以前他總是偷偷羨慕的老地主吳老財,今天也帶著厚禮來了。
吳老財幾年前見到王大牛,最多是點點頭,眼神里帶著點居高臨下的意味。
可今天,他老遠就堆起笑臉,快步走過來,抓住王大牛的手就不放,一口一個“大牛兄弟”,叫得親熱無比,直夸王大牛有個好弟弟,老王家祖墳冒了青煙。
喜得王大牛手腳都沒處放,只會咧著嘴嘿嘿傻笑,心里那叫一個舒坦。
流水席一連喧鬧了三天,整個清水村都彌漫著酒肉和喜慶的味道。
直到第三天下午,客人們才陸續(xù)散去,留下滿地的狼藉和疲憊又滿足的王家人。
喧鬧過后,夜里,王家堂屋點起了油燈。
一家人累得東倒西歪,但精神頭都還好,正說著收拾殘局的事,院門被敲響了。
王大牛去開了門,驚訝道:“金福叔?這么晚了,您咋來了?快進屋坐。”
來人正是族長王金福,他臉上帶著酒后的紅暈,但眼神卻很清醒,甚至有點過于鄭重。
進屋后,拉著王金寶兩人在院子里坐下,開口第一句就把王金寶砸懵了。
“金寶老弟,”王金福語氣異常認真,“我思來想去,咱老王家族長這個位子,還是你來當最合適?!?/p>
王金寶正端著碗喝水,聞言差點嗆著,放下碗,連連擺手:“金福哥,你這話從哪說起?你這族長當?shù)煤煤玫?,為人又公道,大家伙都服你。咋突然說要讓給我?這不成,這不成!”
王金福嘆了口氣,身子往前傾了傾:“金寶老弟,咱就別繞彎子了。以前咱們老王家族人少,也沒啥大出息的人,我這個族長,也就是個擺設,管管雞毛蒜皮的小事。可現(xiàn)在不一樣了!”
他聲音提高了一些,帶著激動:“三郎中了舉人!這是天大的喜事,也是咱們王家起勢的開頭!往后,咱們王家在十里八鄉(xiāng),在這永樂鎮(zhèn),甚至在這縣里,那都是有名號的人家了!這族長之位,再讓我這個沒啥本事的老頭子占著,不合適了?!?/p>
他看著王金寶,眼神誠懇:“你為人厚道,仗義,心里頭裝著族人,裝著村里。這點大家都清楚。而且,最重要的是,你是舉人老爺?shù)挠H爹!
你說,日后要是跟外村人打交道,或者去衙門里辦點什么事,你說你是王氏族長,那名頭能一樣嗎?誰敢不給幾分面子?
衙門里的書吏老爺們,聽說你是解元公的爹,還是族長,那辦起事來肯定順暢得多!這都是為了咱們整個家族著想??!”
王金寶聽完,沉默了下來,他明白王金福的意思,這確實對家族有利,但他也有他的顧慮。
想了半晌,王金寶還是搖了搖頭:“金福哥,你的好意我心領了。你說的在理。但……實不相瞞,三郎在府城買了宅子,這次回來辦完事,就打算接我和他娘去府城住些日子,享享福。
這往后啊,除了逢年過節(jié),或者祭祖的大事,我們老兩口在清水村待的日子怕是不長了。一個不常駐的族長,咋能管好族里的事?這不合適!”
王金福一聽更急了,連忙道:“害!我當是啥大事呢!金寶老弟,你現(xiàn)在是舉人爹了,哪能一直窩在咱們這小村子?你去府城享福是應該的!你放心,族長還是你來做,名頭你掛著!
族里那些日常的瑣碎事情,跑腿受累的活,都交給我!我就給你打個下手,當個管事!大事你拿主意,小事我來辦,絕不敢自作主張!你看這樣行不?”
他拍著胸脯保證:“而且你放心,如果你去府城了,你家這宅子,后山的墳地,我肯定安排人時常打掃照看,絕不會讓它荒著、臟了!你們隨時回來,保證都跟剛走時候一樣!”
王金寶看著王金福急切又真誠的臉,知道他是鐵了心要讓自已當這個族長,話也說到這個份上,再推辭就顯得矯情,也辜負了對方一番為家族考量的苦心。
他嘆了口氣,無奈地點點頭:“金福哥,你這……哎,行吧。既然你都這么說了,我再推辭就是不識抬舉了。這名頭我先擔著,但族里一應事務,還得辛苦老哥你多操持?!?/p>
王金福見王金寶終于松口,臉上頓時笑開了花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:“這就對了!放心,金寶老弟,哦不,族長!我一定把族里事情打理得妥妥當當,絕不給你和三郎丟臉!”
又說了會兒話,王金福才心滿意足地告辭離開。
送走王金福,王金寶回到堂屋,把這事跟家里人說了一遍。
最先出聲的是趙氏,她有點擔心地看著王金寶:“他爹,你這……你這當個甩手掌柜族長,真的好嗎?族里事那么多,萬一金福哥處理不當,或者底下有人仗著咱家名頭在外頭惹是生非,壞了名聲,會不會……會不會影響到三郎的功名啊?你怎么就這么輕易答應了呢?”她主要是怕給三郎惹麻煩。
王金寶沒說話,看向小兒子。
王明遠沉吟了一下,開口道:“娘,不必過于擔憂。金福叔的為人,咱們在村里這么多年是知道的,本分厚道,不是那等會拿著雞毛當令箭、胡作非為的人。爹掛個名,對家族眼下來說,利大于弊。”
他頓了頓,繼續(xù)分析:“至于說有人可能打著我的旗號在外行事……這種事,不管爹當不當這個族長,都有可能發(fā)生。
反倒是爹有了族長這個名分,日后察覺了,也好名正言順地去管束、懲戒,清理門戶,總比事不關已、不好插手要強。金福叔既然主動提出輔佐,想必也會更加珍惜這份信任,會幫著約束族人。”
王明遠這話說完,趙氏和其他人聽了,也覺得在理,懸著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,便不再多說什么。
然而,在眾人沒注意的角落,王大牛正低著頭,假裝在收拾東西,一雙眼睛卻亮得嚇人,心跳也撲通撲通地加快。
族長!那可是族長??!
他王大牛這輩子最大的夢想,就是像鄰村那個吳地主一樣,有種不完的地,然后當上自已家族的族長!
那多威風,多氣派!
以前他只覺得自家田產(chǎn)快要趕上吳地主了,現(xiàn)在倒好,他爹直接要當族長了!
而且他還有個舉人弟弟!
這不比那吳地主厲害多了?
王大牛心里頭像有只小貓在撓,癢癢得不行。
他偷偷瞄了一眼他爹,心里琢磨開了:不知道爹以后……能不能把這個族長的位子傳給他?
他也好想當?。?/p>
怎么辦,該怎么跟爹開口暗示一下呢?
或者……多給祖宗燒點紙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