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日臨近正午,王明遠(yuǎn)快步走在回青竹苑的青石板小徑上。
他方才在藏書閣查閱一卷前朝的輿圖志正到關(guān)鍵處,卻猛地想起有幾處關(guān)鍵批注是記在另一本隨身筆記里的,那筆記今早出門急,竟忘在了書房。
無法,只得折返一趟。
剛推開青竹苑那虛掩的院門,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氣的熱鬧氣息便撲面而來,中間還夾雜著狗娃那特有的大嗓門:
“陳香哥!你嘗嘗這個!這道湘江菜是我按我三叔教的法子又進(jìn)行改良了……”
王明遠(yuǎn)聞聲,腳下微微一頓,心里有些詫異。
狗娃這是在跟誰說話?陳香?那個隔壁院子的小書童?
他下意識朝堂屋望去。
只見堂屋門開著,里面那張方桌旁,對面而坐的兩個身影正吃得熱鬧。
背對著院門、那個高大壯實(shí)、幾乎擋住了大半光線的,自然是狗娃。
而面對院門坐著的那個,王明遠(yuǎn)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時(shí),突然一愣。
那是個穿著半舊淺灰色粗布短褂的少年,身形清瘦,皮膚白凈,正低頭捧著一個熟悉的小碗,吃得專注。
雖然換下了那身標(biāo)志性的舊青衫,頭發(fā)也只是隨意用布帶束著,甚至額角還沾了點(diǎn)不知哪里蹭來的灰,但那張臉、那副眉眼、那專注到近乎忘我的神態(tài)。
這不是前幾日才在明思堂語驚四座、又在藏書閣讓他見識了何謂“非人”閱讀速度的天才舉人陳子先,又是誰?!
還穿著這樣一身……短打?
和狗娃坐在一起吃飯?
看兩人那熟稔的架勢,竟好似認(rèn)識了許久一般?
讓他一時(shí)有些反應(yīng)不過來。
腦子里瞬間閃過講堂上眾人敬畏疏離的目光、藏書閣里那摞摞摞高的農(nóng)書、以及狗娃平日里絮絮叨叨關(guān)于隔壁可憐書童的抱怨。
種種線索碎片在此刻猛地碰撞、拼接,一個荒謬卻又無比清晰的真相浮現(xiàn)在他腦海。
難道?
他幾乎是下意識地,脫口喚出了那個名字:“子先兄?”
正埋頭吃飯的陳子先聞聲有些茫然地抬起頭,循聲望向院門口。
當(dāng)看到站在那里的王明遠(yuǎn)時(shí),他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,似乎覺得這人有點(diǎn)眼熟,但又想不起在哪見過。
他咽下口中的食物,很是自然地問了一句:“你是?”
王明遠(yuǎn):“……”
饒是他心思沉穩(wěn),此刻也被這句茫然的詢問噎得一時(shí)無語。
合著之前在講堂并肩坐過,在藏書閣還打過照面,這位天才同窗是真的一點(diǎn)沒把他放進(jìn)眼里?連點(diǎn)模糊印象都沒有?
自已在他眼中,怕不是跟藏書閣里那成千上萬冊書中的某一本封面差不多?
一旁的狗娃也聽到了動靜,扭過頭來,見到是王明遠(yuǎn),立刻咧嘴笑了:“三叔?你咋這個點(diǎn)回來了?”
但他馬上又捕捉到王明遠(yuǎn)剛才那聲稱呼和陳子先的反應(yīng),黑紅的臉上露出比王明遠(yuǎn)更濃的困惑之色。
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掃了掃,最后落在陳子先身上:“陳香哥?我三叔剛叫你……子先?這不是你家老爺?shù)拿謫???/p>
狗娃這話一出,王明遠(yuǎn)心中最后那點(diǎn)不確定也徹底消散了。
果然!狗娃根本不知道眼前這“陳香”就是隔壁正主!
他還一直把人當(dāng)成是那個被虐待的小書童呢!
陳子先,在狗娃這里的陳香哥,聽到狗娃的問話。
他放下碗筷,看了看一臉懵懂的狗娃,又看了看院門口的王明遠(yuǎn),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解釋什么,但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狗娃看看陳香哥那突然沉默、還有點(diǎn)無措的樣子,再瞅瞅三叔那副原來如此的表情,腦子里那根直來直去的弦終于繞過了彎來。
他的眼珠瞪得銅鈴大,上上下下把陳子先打量個遍,然后手指著陳子先,聲音都不自覺拔高了八度,帶著難以置信的意味:
“啥?陳香哥?!你……你、你……你就是隔壁那個……那個舉人老爺?!那個讓我……讓你天天種地澆肥的?!”
他總算把舉人老爺和眼前這個經(jīng)常被他投喂各種吃的、擔(dān)心他吃不飽、還手把手教種地可憐兄弟聯(lián)系了起來!
合著……合著那個“刁難書童的老爺”和“被欺負(fù)的小可憐”根本就是同一個人?!
這算怎么回事?
自已折騰自已?自已虐待自已?
陳子先被狗娃這直白的質(zhì)問弄得更加窘迫,眼神躲閃了一下,才低聲道:“是…是我自已,我不是……”
他本就不善交際,此刻更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已那在外人看來確實(shí)古怪的癖好和行為。
狗娃張著嘴,愣愣地看了陳子先好幾秒
被騙了?好像有點(diǎn)。
但……騙他啥了?騙他吃的了?還是騙他幫忙干活了?好像都是自已硬塞過去、硬要幫忙的……
巨大的困惑之后,一種更強(qiáng)烈的情緒涌了上來——是擔(dān)心。
擔(dān)心自已剛才那大聲的質(zhì)問,會不會惹陳香哥生氣?
擔(dān)心知道了他是舉人老爺,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像現(xiàn)在這樣一起吃飯、一起種地、稱兄道弟了?
他黑紅的臉上那點(diǎn)震驚和困惑迅速被一種焦急和懊惱取代,猛地站起身,因?yàn)閯幼魈?,凳子腿在青磚地上刮出“刺啦”一聲銳響。
他搓著一雙大手,臉上滿是誠懇的歉意,甚至有點(diǎn)語無倫次:
“陳香哥!對、對不??!我真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你就是……我還以為……
哎!是我有眼無珠,先前那些混賬話,你千萬別往心里去!
你沒生我氣吧?我……我還能叫你陳香哥不?
我以后……以后還給你送吃的行不?種地我也還幫你!”
他這話問得小心翼翼,帶著一種生怕眼前這份難得的友情就此消失的惶恐。
陳子先原本緊張的心情,在看到狗娃這毫不作偽、甚至帶著點(diǎn)笨拙的急切道歉后,瞬間安定了下來。
他連忙搖頭,那雙總是顯得過于沉靜的眼睛里,此刻漾開了一絲真切的笑意,連忙道:“沒、沒事!狗娃兄弟,我沒生氣。你叫我什么都行。吃的……很好吃。地,也種得很好?!?/p>
最后一句,他說得格外認(rèn)真。
王明遠(yuǎn)站在門口,看著眼前這峰回路轉(zhuǎn)的一幕,他心中也是感慨萬千。
他看得出,這位天才同窗并非故作姿態(tài),他是真的享受與狗娃這般簡單純粹的相處。
他緩步走進(jìn)堂屋,臉上也露出溫和的笑容,對著陳子先拱手一禮,語氣真誠地說道:
“陳兄,在下王明遠(yuǎn),秦陜?nèi)耸浚涨坝螌W(xué)至此,住在隔壁青竹苑。
前幾日在講堂與藏書閣已有幸得見陳兄風(fēng)采,心中敬佩不已。
此前不知陳兄與舍侄相識,多有失禮,還望海涵。
今日得見,正好正式拜會?!?/p>
他的態(tài)度同樣誠懇,既表達(dá)了敬意,也解釋了方才的失態(tài),更將“不知與舍侄相識”輕輕帶過,給了雙方一個臺階下。
陳子先聽到“王明遠(yuǎn)”這個名字,似乎想起了什么,眼中閃過一絲恍然,這才正式地回了一禮,語氣依舊是他特有的直接和平靜,甚至有點(diǎn)過于實(shí)在:
“哦。我想起來了。王兄有禮。你在應(yīng)天書院所做的文章我看過,聯(lián)考第二,策論中關(guān)于災(zāi)民疏導(dǎo)與以工代賑的條陳,寫得切實(shí),比尋常空談仁政的高明?!?/p>
他這夸獎,沒有任何虛詞客套,直接點(diǎn)出具體好在哪里,聽得王明遠(yuǎn)都是一愣,隨即心下更是佩服,這陳子先果然有過目不忘之能,且點(diǎn)評一語中的。
狗娃見兩人聊得“文縐縐”的,又見陳香哥真的沒生氣,心里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,黑臉上重新綻開憨實(shí)的笑容:
“哎呀!原來三叔你和陳香哥早就見過啊!那就更好了!都是自已人!
三叔你吃飯了沒?我不知道你要回來,今日做的飯菜都是按陳香哥……呃,按他口味做的,你、你要不也一起吃點(diǎn)?不夠的話我再去給你下碗面?”
說著,他就轉(zhuǎn)身要去灶房拿碗筷。
王明遠(yuǎn)看著桌上那明顯是兩人份、且已吃了不少的飯菜,他忽然覺得,自已今日中午回來,好像有點(diǎn)……多余?
他摸了摸鼻子,臉上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,心里莫名閃過一個念頭:那我走?
當(dāng)然,這話他是不可能說出口的,最終只是化作了嘴角一絲莞爾,應(yīng)道:“好,那我便叨擾了?!?/p>